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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 山易明心理咨询网 >> 信息交流 >> 易明心理咨询网站新闻 >> 西山在首都科学大讲堂谈灾后心理重建
2008年7月27日,颜浩老师应北京市科协邀请在首都科学大讲堂谈地震灾后心理重建问题。录音整理如下:
5.12灾后心理重建
谢谢大家,下面我们开始今天的讲座。今天我赶路赶得有点匆忙,是因为我在读一本非常好的书,这本书叫《象征之旅》,结果我就在地铁里面坐过站了。我给大家带来三件小小的礼品,也是一种象征,你们看到了,这是功夫熊猫,这可能是最新流行的对熊猫的一个新的象征性的注解。我们都知道熊猫是生活在四川和甘肃交界的地方的,也就是说在龙门山脉,这次“5·12”汶川大地震的震区的。熊猫是生活在那里的一种珍稀动物,是我们的国宝,在某种意义上来讲,国际上的人们看起来,熊猫可以代表中国。在过去,我们的熊猫的象征,是那种快要灭绝的、性情温和的、无所作为的乖宝宝,但在今天,熊猫的象征变了。《功夫熊猫》这个电影,我想在这个时候出现是很有意义的,它改变了我们心目中熊猫的形象,原来熊猫是可以这样的!它是那么地聪明,那么地睿智,那么地善良,又那么地勇敢。这就是我们今天熊猫的新的形象。所以我挑选礼品的时候,我一看到这个功夫熊猫我就想,对了,我要的就是这个。
说到象征,地震对于我们来讲,其实它也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象征含义。大地的象征是我们的“母亲”,我们对于大地从来没有任何的、丝毫的怀疑。我们每天在大地上行走,觉得很踏实,大地可以说给我们提供了所有我们生活所需要的一些东西,食物、水。对于大地我们是非常非常信任的。然而地震就意味着,我们和大地之间的关系出现了问题。在突如其来的时候,在我们没有觉察的时候,地震来了。所以地震这件事情,它最容易造成的一种心理创伤就是我们最基本的信任感和安全感遭到破坏。
在座的听众当中,我刚才接触了一位,也有曾经经历过76年唐山大地震的老同志们。在32年前的一个凌晨四点钟的睡梦中,突然世界上的一切都摇晃了起来,我们所非常信赖的,我们所感到非常安心的这样一种日常生活突然被打破了,一切都变了。那个时候我们就开始感觉到,原来我们那么地信任它,甚至都疏忽了,忘掉了的大地,它能够给我们带来这么大的一个灾难。在那个时刻,我们对世界的一种基本的信任、我们的一种最踏实的最根本的安全感就被动摇了。于是我们有些人会长期生活在一种惊恐和不安之中。甚至直到今天,直到五月份的时候,当四川大地震爆发的时候,在唐山,曾经经历过地震的人们,心灵又一次被震撼了。一些因为地震造成的那些症状似乎又回来了,有些人开始失眠了,因为不敢再踏踏实实睡觉了,有些人那些痛苦记忆的画面又闪回脑海了,又能够感觉到脚下的大地在摇晃起来,又感到恐慌了。种种这些迹象都表明,地震给我们心灵造成的这种冲击性的伤害,是非常非常大的。因此对于地震,心理救援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今天我在这里跟大家分享的就是地震心理救援,重点是怎么样地在地震灾难之后,来重建我们的心理,重建我们的日常生活。
健康的心理状态是幸福生活的重要的组成部分。但是地震灾害给我们带来的心理破坏是极为震撼的,心理创伤的痊愈也是需要较长的时间。地震灾难以后,人们的心理重建可能会远远滞后于生活重建的步伐。生活重建我们知道,我们把房子重新盖好,把地全部重新再种上,工厂重新开工,公司恢复上下班,我们的生活似乎都重建了起来。但是我们的心理呢?它肯定比这个生活重建的步伐要慢。因为灾难是一种挥之不去的记忆,伤痛是不容易被忘却的。
为了推动灾后的心理重建的进程,我受科协的邀请来做这个讲座。5月下旬我有幸在北京市科协的组织下,作为北京的一个心理救援专家团队的成员去四川,在四川科协的陪同和帮助下,我们深入灾区做了一些调研,也做了一些团体辅导和个案治疗。在这个过程中,我有很多观察和一些感悟,在这里跟大家分享。
首先我们可以看看,地震灾害所造成的心理破坏。
我从几个方面来谈,一是人员伤亡和经济损失,二是一般幸存者的身心反应,三是特殊人群的心理危机,四是可能形成的心理创伤,五是创伤的传递和集体受创等等这样一些方面来谈这个问题。
这次的受灾人口,这个数据是上个月月底的数据了,在这过后再有刷新的数据,我就没有在这上面进行补充,但每天都在刷新这个统计数据。当时我们每天都在看电视,每天都能发现数据在变化。受灾人口大约是4700万人,无家可归的大约是500万人,受伤人数大约是37万人,失踪人口17000人,死亡人数大约是7万人,直接经济损失大约是2000亿人民币,肯定现在已经不是这个数据了,可能还要大。这样一种结果是非常非常惨烈的。虽然说唐山大地震的时候,一夜之间有二十万人丧生,人口伤亡比这次要大,但是从受灾的面积来看,这次受灾的面,绵延的广度会更广,整个龙门山脉从头到尾都是地震灾区。毕竟是山区,人口的密度稍微低一点,又是白天,所以在人员伤亡上不如76年那次。但是其他方面的损失、救援的困难程度、震级都是罕见的。
幸存者一般可能会有的情绪和认知的反应有哪些?首先是会感到恐惧,突如其来的这样一个创伤,它带给我们的就是恐惧,然后紧接着就是悲伤、麻木、无助、内疚,自我的一种罪恶感。闪回,闪回就是一种感觉回到地震那一刻,就是地震已经过去了,但是感觉到地还在摇晃,惨烈的景象不断出现在脑海里。还有就是愤怒、失望、担忧。比如说悲伤,当地震一下子来的时候,很多人从家里边跑出来,跑到大街上以后,当时的情景就是,大街上是哭声一片,大家都是抱着头在那里哭,这种场景很多人很难想象的,在那个时候人的自然反应就是那样的。当然很快,只要有人开始投入救援,很多人就会跟上,自发的救援行动就会开始。所以人呢就是这样的,人性有弱点,但是人性也有强大的地方。在这些情绪和认知反应里边还有愤怒,为什么会愤怒呢?因为感觉到自己在这个大灾难面前显得无能、无助,他不愿意接受这种情绪,就会用愤怒来表达。愤怒有的时候会很盲目,会投到周围的人身上等等。还有失望、担忧。担忧的话当然是为亲人了,比如说亲人在外地的,或者亲人在震区的,生死未卜。
在地震来临之后,人们伴随上述心理反应还有一些躯体症状。他们会感到疲惫、肌肉的疼痛、失眠、做恶梦、吃东西吃不下去、胸闷气短、呼吸很浅,还有抽搐、痉挛、头脑变得混乱,想不清楚在地震发生那一瞬间的前后自己在做什么。头痛、晕眩,这是头部的一个反应;腹泻,这是强烈情绪刺激下造成的躯体化反应;心跳加速,惊慌失措,都是很自然的,大家都是这样。这种躯体反应也会在地震以后的幸存者身上发生。
地震中一些特殊人群会有哪些应急的心理危机?当地震发生以后,在现场,他们会有什么样的情况?我们去的时候呢,就接触了这么一些人群。
首先比如说学校里的儿童和青少年,他们因为害怕余震而拒绝学习,在他们个别人的行为上可以看到退行的现象。当然这种现象会在局部人身上发现,不是所有人都这样。行为退行比如说,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可能在地震以后,在这段时间内,看上去他像四五岁的孩子一样,他的那个行为模式、他的认知方式都退化了,退到更小的孩子的那个状态去了。有些年轻人也一样,年轻人看上去也就那么九、十岁的样子,这是退行状态。退行状态有个特点,他会依赖,对于大人会有些依赖,比较缠人等等这样一种现象。
婴儿的母亲和孕妇呢,她们会为婴儿焦虑、担心,甚至有的时候会情绪失控。
而一些行动不便的老年人呢,因为自己的幸存,他会感到内疚,觉得自己是多余的。比较极端的情况,据说在都江堰,当救援人员去救援的时候,在一个废墟里边,同时被压的有老人,有孩子,结果这个老人为了让救援人员尽早地救这些孩子,老人自杀了,就在废墟里边自杀了。因为他的想法就是,他自己没有用了,老了,反正已经活够了就不要了,就把机会留给年轻人,留给孩子们。他是这样一种想法。那么在灾区,确实有不少老年人,我们在调查的时候,他们会有这样一种内疚感,觉得自己多余,还在消耗,不能做点什么。其实不是这样的,其实老年人完全可以做,做很多需要他们做的事,辅助性的工作。我们也看到了,就是我们在江油的时候,我们就见到了一个红十字会的老年的志愿者,有七十多岁了,挂一个红十字会的会标。其实他本人就是一个灾民,他是从灾区山上下来的,经过长途跋涉到江油的安置点的,但是他就能够主动地站起来,去为大家做点事情。我觉得这样的老年人,在他身上我们就能看到非常积极的力量。
还有个别居丧的人和亲人下落不明的人,他们主要产生的心理危机是,由于忧愁悲伤和逃避真相,开始不相信别人。比如有一对劫后余生的婆媳同时成为寡妇,媳妇悉心照料着受伤住院的婆婆,而婆婆却不断唠叨说媳妇会抛下她重新嫁人。经过我们对双方的心理疏导才安定下来。
一些因灾受伤送到安置点或者医院治疗的人也可能会拒绝真相。有个小姑娘拒绝自己一条腿没了的事实,不能很好配合治疗,找借口折腾父母,左右不依。
还有一些本来就有心理疾病的人,自然我们去了以后,这样的人我们会接触到,因为原先就是我们的工作对象,那么他们会有一种无助和情况恶劣以后的更加强烈的自卑感,包括曾经治疗上有好转的一些问题都会重新复发。像这种情况其实不仅仅在震区,就是我自己的来访者,不在震区的,在咱们北京,或者全国各地的这样一些跟我曾经有过治疗关系的来访者,多多少少在他们身上,都能够看到一些情绪或者说精神状态方面的一些变化,个别人出现过去的症状的一些再现。这就是创伤一个感应效应,就是只要内心有创伤的人,他会跟这种灾难性的群体性的创伤有感应。其中早年客体关系(母子)不好的人感应会更强烈。
残障人士和病人,同样的,他们内心也是有内疚的,跟我刚才说的那些行动不便的老年人类似的这样一种内疚。在江油县医院,地震发生的那一刻,医护人员全力以赴地投入把病人抢到楼下草坪上去,很多病人就说,你们还是先去抢救伤员吧,赶紧去抢伤员吧,别管我了。就是这样一个想法。
另外呢也有一些个别的,因为情况变化被反复变更安置地点的人,一会儿安置到这儿,一会儿安置到那儿,有些人就不耐烦,有愤怒和抱怨。其实这种愤怒和抱怨,本身不是冲向我们的工作人员的,这种愤怒和抱怨本身是冲向地震这件事的,但是地震这件事谁来承担呢,最终只能是跟他接触的工作人员来承担。
还有一线的救援人员、武警、解放军战士,这些人第一次进入灾区,都是很年轻的小伙子,没有经历过像这么大的事情,他们也会出现恶梦,或者说在现场救援过程中呢,他们在情感和情绪上是麻木的、是屏蔽的。当然这种麻木和屏蔽对他们有保护作用,假如说没有这样一种麻木和屏蔽的话,那他没有办法、没有力量来做这些事情的,他会整个人瘫掉的。一定是处于这样一种状态之中,他才有力量来从事救援工作。
医护人员和志愿者,他们最大的内疚就是,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已经被救出来的人在自己手里边去世,因为失血过多或来不及输血,或者因为什么其他原因去世,对他们来讲,这点他们是很难接受的。
负有责任的各级指挥人员也是的,个别人会因为没有完美的结果而感觉到自己有罪。因为调动资源先救这里再救那里,使得这里与那里被压废墟里人们生存机会不均等而感到内疚。比如某个乡镇的干部因为决定先抢救学校学生后抢救自己的同事而对被压过久死亡的同事怀有深深的歉意。
媒体的工作人员、播音员和记者,由于他们的职责所限,有的人会在现场更多地感觉到自己的职责跟救人这件事情是冲突的,明明那个救人的地方需要有一个援手,但是他手里边占着这个摄像机,他没有办法去伸一把手,他会有这样一种情绪、一种内疚。
最后呢,就是像我们这些心理危机干预人员,面对这么大的灾难,其实我们去是杯水车薪,由于不能很有效地开展工作,我们也会感到无助、感到受挫。
以上就是在那个情况下,这些特殊人群通常能出现这样一些心理危机。
灾后会形成什么样的心理创伤呢?
我前面说的是心理危机。心理危机不一定会导致创伤,但是创伤一定是经历过心理危机这个阶段的。良好的心理救援就可以减少这个创伤的形成。心理创伤实际上表现为一系列的困扰人的症状,这些症状表现使他没有办法去好好地生活,好好地去学习,好好地工作。
创伤后应急障碍是一种最典型的灾后心理创伤,英文的简称叫PTSD,它就是指由于异乎寻常的威胁性的,或者灾难性的心理创伤导致的延迟出现和长期持续的一种精神障碍。主要表现为病理性的重现,是指那种灾难景象的重现、恶梦惊醒、持续性的警觉性增高和回避,以及对于创伤经历的选择性遗忘和对未来失去信心。对于创伤经历的选择性遗忘呢,就是说他自己的记忆当中,有一段是模糊的或者丢失了,而这段记忆其实对他很重要。比如他曾经经历过5.12这么一件大事,但他对这件事他想不起来,这本来呢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就是我想不起那段灾难的经历,我似乎没事。但是要知道,人是一个整体,假如说我们的大脑中有一块神经它不活跃了,这一块的神经就跟这个创伤,跟5.12有关的这个神经,它会形成一个网络,现在这块神经网络要是不活跃了,也就是说他没有办法唤醒这块记忆了,就会给他的生活带来一系列的困扰。这些困扰是什么呢?就是说跟这团神经网络有关的其他记忆也很难被有效唤醒。因为我们的一个神经,它不会只派一个用处,就说我这一个神经网络,仅仅是为5.12这件灾难服务的。要知道我们的神经里边,还连到很多很多其他的地方去,它还参与别的神经网络的活动,在这个时候,这一块神经网络它要是麻痹了,不活跃了,它可能会,比如说它要是连着这个胳膊的,这个胳膊就抬不起来了,如果它是连着自己的另外一个记忆的,那另外一个记忆也模糊破碎掉了。所以说人是一个整体,任何一个记忆一般地它都应该是处于一种随时可以被唤醒的状态,除非真的是人所不需要的。大脑自己会做一个选择,淘汰一部分,会遗忘一部分。但是像5.12这样一种重大灾难,作为生活中的如此重大的一件事,是绝对不可以被遗忘的,它牵涉到更多神经参与进来相互连接和输送记忆信息。所以说如果对这个创伤,进行选择性遗忘了,那肯定会带来问题。
对未来失去信心也是心理创伤的一种症状。就是说由于经历过大的灾难以后呢,基本的信任感和安全感都已经降到很低水平以后,感觉到自己的无助和无能以后,就容易产生对未来的一种丧失信心的感觉。其实绝对地讲,我们每个人,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生活在安全感的一个错觉里边,如果你们一系列的科普讲座能够听下来,然后能够了解到我们这个地球,我们的生命,了解整个这个系统的话,你们就会知道,原来我们的生命系统是非常非常脆弱的,可能是这个系统里边一点小小的改变,最终它会放大以后成为一个很大很大的灾难,这就是蝴蝶效应。那么在如此脆弱的系统里边,我们每天都在生活着、工作着、学习着,我们觉得挺安全,这个安全哪来的?所以说根本来讲,这个安全其实是一个错觉,但是这是我们人类所需要的。假如说没有这个错觉,你整天在惊恐不安之中,就没有办法生存了。
灾后心理创伤还有,比如说依赖和成瘾,退行的人他会依赖,他不再是处于一种能够掌控自己的一种成年的或者跟他年龄相应的状态,而退回到更加幼小的一个状态。像我们每一个人,我们都从小时候,从婴儿起一点一点长起来的,我们在每一个阶段,都有可能会留下情结。比如说你在婴儿期奶没有喝足,再比如说你在少年期,你被送出去养啊等等,这些东西都会产生一些情结。那么退行就意味着,你一下子就掉回到那个状态去了。我们能够从一些成年人身上,观察到这个特点,就是说我们正在跟一个成年人打交道,他的年龄是成年人,但是他的行为表现给我的感觉他不是成年人,比如说非常地情绪化,或者说非常地依赖,那么就像一个孩子一样。这就是依赖,我们有些成年人会表现出这样一种依赖,显然他就没有办法担当自己作为一个成年人的责任。还有一个就是成瘾行为,成瘾行为也是一种创伤以后最容易形成的,比如说天天酗酒,要是没有酒,不把自己灌醉,这个日子没法过。
灾难还可能形成一种叫双向情感障碍的心理疾病,它是跟记忆的丢失有关的。一部分重要记忆丢失以后,有的时候他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非常强大,这个时候他处于高亢的、一种燥狂的阶段,那么有的时候呢,另外一些记忆又把他唤醒以后,他又觉得自己不行,什么都做不了,处于一种抑郁的状态,他的情绪就处在这样一种波峰波谷,这样一种超出常人的情绪波动状态,困扰也非常大,这就是双向情感障碍。
强迫症也是一种可以经由心理创伤导致的心理病,强迫症的象征含义就是,我要控制一切,我绝对不能允许有些事情在我身上再发生等等,这样一种潜在的信念会促使他去做一些强迫性的行为,比如说明明已经关了门了,但是他还要去检查多次,看这个门到底关了没有,并为自己这种多余折腾行为感到十分苦恼,这就是强迫症。
抑郁症, 5.12给他带来的这样一种冲击性的记忆,让他觉得自己实在是无能的、没有能力的,没有办法驾驭生活的,他就会处于抑郁状态。
灾后的心理创伤一般来讲,大部分都是这五种。还有一种叫急性应急心理障碍(ASD),灾难一发生就会出现的,一种短期的、比较快的这样一种症状。相对来讲呢,我们当时去接触治疗的也就是那种症状,是创伤后的急性应急障碍,不是上面所说的PTSD,虽然症状表现差不多。PTSD的特点是延迟发作,迁延难治。这次我治疗过一个可以归类到急性应急障碍的患者。这是一个羌族的妇女,她从山里边逃出来以后,在江油太平镇的安置点上,每当汽车从她的账篷外边过去的时候,她就会惊跳起来,因为她没有办法分辨汽车带来的隆隆声与大地的隆隆声之间有什么区别,汽车的轮胎压过马路带来的轻微的震动和大地的震动有什么区别,她一直没有办法分辨,所以她一直处于一种惊恐中,她没有办法睡觉,两个眼睛红红的全是血丝,一有声音就这样,非常痛苦。于是我就给他做了一个眼动治疗,把她这个症状解除了,这个时候汽车从她旁边开过的时候,她也不跳了,她能够分辨了,这是汽车,这不是地震,能分辨了就好了。
创伤是逐级传递的,逐级传递的创伤,最终会形成一个集体的受创。我们来看一看5.12给我们三大主题:震惊、惨烈、悲壮。这就是创伤的源,创伤的源就在这儿。震惊,这种震惊是举世震惊的;惨烈,你一看到那个楼房里边,压了那么多孩子,教学楼里边压了那么多孩子,你就知道这有多惨烈;悲壮,我们的救援人员,医护人员,一线的工作人员在那里拼着自己的性命救人,就看到它有多么悲壮。所有这些东西它都会传递出来。
首先比如说,CCTV,还有其他媒体,因特网,会传向全世界,那么最终带来的,虽然它会有一个集体受创的问题,但是它更多的带来的是资源,就像注射到我们身上的疫苗,它是从病毒里边提炼出来的,但是这个疫苗注射到我们身上以后,我们就拥有了抗这种病毒的能力,道理是一样的。当我们知道5.12地震灾难这个事情以后,当我们看电视了解这些情况以后,我们的心就开始变化了,我们感受到了这个事情需要我们做点什么,图片上这一颗红心里面是中国地图。全中国、全世界很多人都开始关注和支持、支援我们的地震灾区了,这就是创伤传递积极的一面。
其次是灾区的人们出来,比如说投亲靠友,或者是国家安置、转移伤病员,有的灾民被安置到浙江,被安置到湖南等等,那么这样一种安置会带来什么呢?比如说移民安置地区和外地亲友,就是更加近距离地来感受到这种创伤了。特别是比如说病人们转移到外地医院的时候,外地医院也开始积极行动起来,整个城市都开始积极行动起来,为这些伤员们来奉献他们的爱心。
第三,救援人员和心理志愿者,这些从外地进入灾区的人们,他们也会把这个消息带出来,通过电话等等其他途径,家乡的亲友、督导和同行都会受到感染,整个来讲呢,这种集体创伤主要带来的是积极的一面,但是它不可避免地也有消极的一面。比如说在广州有一位老太太,她每天在电视机面前流眼泪,每天在看,不间断地,连吃喝什么都不管,就在看这个电视,然后呢,每天给自己的子女打电话,你捐钱了没有,捐了多少,你再捐一点。那么到了这个地步的话,她已经受伤了,她已经在这个消息上受伤了。这种情况怎么办?这是需要心理干预的。那么为什么她会这么受伤呢?其实如果做一个深入的调研就会发现,这位老太太在她自己的早年生活中间一定有创伤,而且这个创伤跟这个5.12地震形成的创伤呼应起来。呼应会使得她的创伤爆发,于是她会处于这么一个状态。这样一种状态本身它具有一种自我治疗的意义,就是说对早年创伤有一个象征性的自我治疗,比如通过捐款,通过流泪、宣泄,她能够治疗,但是这种自我治疗,由于是象征性的,它不是彻底的有针对的,所以最终可能她还会留下一个结,对她的生活还是有困扰的,所以最好有心理医生来帮她进行处理。要么就不处理抗过去,要处理就要干净彻底地处理。
什么样的一种创伤是最容易跟这个地震创伤相互呼应起来的?那就是早年的母子关系创伤。早年的母子关系创伤是最容易跟地震创伤相互呼应的。所谓的母子关系创伤呢就是母亲和孩子之间的,心理学上术语叫做客体关系。实际上就是,当一个婴儿刚刚出生以后,假如说妈妈没有能够非常好地来保护自己的宝宝,那么这个宝宝就会产生这么一个创伤,这个创伤是有可能对他未来发展产生负面影响的。比如在他成年以后经历地震这么一件事,那就很容易激发。因为它在象征意义上是一致的,母亲和大地,同样的象征。他本来就比较脆弱的基本信任和安全感比别人更容易被削弱。
下面我讲一讲普通人经过灾难以后,心理康复的四个阶段。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有一个自我康复的能力的,就是到一定时间以后,我们所承受的心理创伤自然就康复了,这是大部分人都能做到的。有人把时间看作良药。其实,治愈我们的不是时间,而是我们内在自我永不停止发展的本能性的力量,或者也可以说是生命力。这种自我发展的本能性的力量因人而异,自愈所需要的时间在个体之间差别很大。
心理康复分为四个阶段,当然这四个阶段长短是因人而异的,每个人经历这四个阶段的节奏都是不一样的。突发期,它主要的特点是非常态的正常反应,下面我会有一个详细的说明;然后英雄期呢,它的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说,这个时候我们会发现很多非常宝贵的救援的资源;那么觉醒期呢,这个时候就是发现了,一些真相是必须要面对的 ;最后是一个重建期,重建期会比较漫长,它是指个体对命运的接纳与日常生活的重建。通常突发期比较短,英雄期其次,觉醒期和英雄期差不多,但也可能会稍微长一点,重建期是最长的,甚至可以长达几十年。这个规律性的东西是这样的,下面我们来详细地来看一看。
先说突发期。任何一个人遭遇到一个突然发生的事情的时候,都会有一些应急的反应,其中有一部分应急反应呢是消极的,有一部分应急反应是积极的,但是都是正常的,不能说它是不正常的。消极的正常反应有哪些呢?感到震惊、悲伤、麻木、恐惧、愤怒、羞愧、怀疑、拒绝,在行为层面有孤僻、退行、与人发生冲突,而在认知层面是思想混乱、方向迷失、悲观自责,在躯体上惊吓过度,产生了一些躯体症状,我刚才说过的,比如腹泻、呕吐等等这样一些躯体症状。那么积极的正常反应在情绪上他会觉得什么呢?一个是自我感觉到有责任感,感觉到被挑战了,然后感觉到兴奋,在行动上团结互助、积极合作、勇敢冒险、负责任,然后在这个认知上呢,他会比较敏锐,比较乐观,有信念,然后在身体上呢他会警觉性比较高,反应迅速精力亢奋。
比如说都江堰向峨镇有一个任木匠,一个民间英雄,他带领着整个镇的救援工作。他是自发产生的一个英雄,都江堰市的领导发现这个现象以后,要求手下的警力都配合这个木匠来救人。就是这个木匠,他有几天几夜没有睡觉,精力就充沛到那个地步。在那个时候你就会发现,灾难激发起来的人的潜能真是非常大。
我们在江油也看到了一个医生,曾经患了一个卵巢的癌症,她的整个腹腔已经被基本上掏空了,基本上是坐轮椅在行动的,每天都不用上班的,5.12那天其实她是偶然到单位去了。但就在地震发生之后,她就突然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并且马上投入了紧急的救援工作,因为她是个医生,她有技术,到处都需要她。她就把自己的问题就彻底地忘掉了。当我们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是第十二天了,看她那个精神状态,虽然说整个脸黑了,瘦瘦的,又瘦又黑,但是我能够感觉到,在她身上,这种生命力重新爆发了。本来一个等死的人,但现在变了,完全不一样了,这是我们这次看到的一个奇迹,真是一个生命的奇迹。她跟我们讲,就在那个十几天里边,包括搬运尸体、搬运伤员,不管多重的男子汉送过来,她就这么一个柔弱的女性,她就能抱上就走。可想而知这些惊人的力量,在那一刻它被激发了。他们经常是饭也吃不上,好几天没有办法洗澡,因为水也断了,好不容易来一场大暴雨,就算洗澡了。第四天一场大暴雨,他们每个人都洗了一场澡,就是这样的。确实是那种景象非常非常惨烈,人在那个状态下,就能激发起这样一种非常强大的力量。
在那个时候,心理帮助重点就是提供温热的食物,饮水和简单的安抚,这个主要是指对出现一些消极反应的人。也有一些反应特别强烈,丧失行动力的人,这些人呢是早期的干预的对象,但这样的人其实并不多。很多人处于一种麻木,消极的麻木。麻木能够保护他,所以麻木对他来讲很重要。那个时候最可怕的心理帮助是哪一种呢?就是也有一些心理专家,过去以后做了一些不恰当的事,把处于这样一种麻木状况的,或者处于一种正在积极救援的,投入工作状态的人员,去给他唤醒,去触碰他的伤口,因为他家里死人了,去问他你累不累、你苦不苦等等。这样一些干预上去以后就把人家的应急状态给卸掉了,结果状态一卸掉以后,这个人就垮了。所以这个时候心理干预,切记不要去碰人家的伤口,一定是只能给予一些支持、温暖。
那么英雄期呢,其实我们在每个个体上发生的不一样,在那个突发期刚过,其实也就是可能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他马上就进入英雄状态了,开始紧急救援,特别是一些能够明确到自己责任的这样一些基层干部,他们马上就站起来开始组织救援了,他们牢记自己的职责,他们是最早的第一批的英雄。受灾群众自发地组织救人,行动迅速,可以说那个时候是遍地英雄。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会有一些人主动地站出来,来领导大家开展救援活动。一个被地震引起的道路塌方滞留在汶川映秀镇的武警部队领导立刻就组织当地群众积极自救。
温总理也是这样的,迅速飞往灾区,组织领导抗震救灾大行动。解放军、武警官兵、公安干警迅速被派赴一线,各类救灾志愿人员络绎不绝地进入灾区,无偿地服务。新闻媒体深入前沿,CCTV24小时循环播报,所有的目标汇聚向灾区,捐款和物资络绎不断,这就是英雄期我们能看到的种种景象。这个时期大概持续了二十多天到一个月的样子,当然对每个个体是不一样的。在这个时期里边呢,我们能够感受到幸运,包括受灾群众都会说,你们来真是我们的幸运。我们去了以后,受灾的群众对我们非常尊重,很感激,而且他们也能够表现出他们的热忱,他们也会参与救援,有利他精神,大家就觉得有力量、有大爱、有温暖,英雄期大大激发了人类爱的本能力量。媒体是非常重要的,媒体使得英雄期的效果能够成倍成倍地放大和扩大。假如说没有媒体的参与,那么这个英雄期,它的范围是比较小的,是受限制的,它的效果就不能成倍地放大,所以媒体起的作用真是功不可没。这次地震的和唐山的那次相比,媒体方面在处理上是非常不一样的。
接着觉醒期开始了,其实有些人觉醒期来得很早,他们早早就进入觉醒期了,但是也有一些人呢,他们还处于英雄期的亢奋中,这个时候必须要面对的真相是丧亲之痛、伤损残疾、病症困扰、家园毁弃、财产荡然、前途渺茫、幻想破灭、热情褪淡、混乱困惑。进入觉醒期,这个时候是心理救援非常重要的时期了,既要有面对群体的集体的心理辅导,又要开始着手做一些细致的个体治疗和咨询,帮助难于适应的个体宣泄负面情绪、调整认知,使行为更有建设性。
重建期是以个体命运和日常生活为主题的。在重建期呢,我们要做的事情是稳定情绪、反思灾难、接受现实、恢复信念、解决困难、筹划未来。伴随着生活的重建,心理的重建也就开始了。大多数人的心理受创能够自然地修复,部分人需要进一步的心理辅导或者治疗,个体的心理重建可能会延续很多年。这是我重点要讲的内容。
那么究竟什么样的心理帮助,是最适合您的呢?
从这四个方面来看,一个是自助的心理修复和社会支持系统,第二个是个案的访谈咨询和治疗,第三个呢是小组互助、集体辅导和个案的治疗团体,然后第四,对于特殊人员的心理帮助呢,需要一些特别的做法。
在社会支持系统下。社会支持系统通常是指我们的亲友、组织等等。亲人之间要相互支持、表达、倾听,包容所有的情绪感受,不加任何负面的评价,成人要多去拥抱儿童,因为儿童他特别需要这样一种身体的接触。在过去我们很多家庭里边可能习惯于孩子有什么问题了就加以训斥,但在这个时候,在灾后重建心理重建阶段,孩子有这些各种各样的情绪表现是太正常不过的,如果这个时候你要对孩子加以训斥的话,那你就没有跟孩子站在一起,孩子就会觉得更加地不安全。所以在这个时候对于孩子的情绪状态是绝对不可以进行负面的评价的,去批评他的。
另外呢要给自己一个适当的时间,不去刻意地隔离痛苦记忆,允许痛苦以哀伤来表达,直到觉得你不再需要这样,就是能够适当地有一个时间让自己跟自己待在一起,安静一下。你还需要充足的睡眠。睡眠不好可能跟躯体的痛苦记忆之间关系是密切的,当你的躯体一直还在感觉到摇晃,感觉到怎么样的时候,睡眠肯定是不踏实的。这个时候可以学一些放松、缓解躯体紧张的方法,必要的时候可以用药物安定等等来帮助睡觉。另外呢就是积极的社交娱乐,亲友之间可以多走动,馈赠食物,看望、陪伴和交谈,举行积极的娱乐活动,但是要避免成瘾。最后就是要尽早恢复正常的工作和生活规律,注意不要变为工作狂,因为工作狂也是一种逃避,也是一种对灾难、对创伤的逃避。如果有需要,要勇敢地向他人和组织来表达你的需要。
个案访谈咨询治疗主要是针对有不安和内疚、丧失与悲哀、羞愧、愤怒、无助、绝望,有这样一些情绪症状表现的人。跟受灾的群众进行交流,问问他们现在有什么需要,有什么想法等等,这种方式就是叫个体访谈。个案咨询就是如果你感觉到心理上有困扰,最好不要自己强行忍耐,因为你现在的强行忍耐,很可能会导致将来的更加严重的症状,最好要找心理咨询师进行咨询。个案的治疗是指已经形成严重的心理症状和创伤了,或者有重大的丧失,比如说家里边亲人的去世,再比如说本来很有钱的,突然所有的东西都没了。我就曾经访问过来自北川陈家坝的这么一个男子,在灾难之前他是做旅游生意的,在山谷里边他有别墅,很多人过来旅游,然后住到他家里边,就是类似农家乐这么一种旅游的。这次地震灾难,他所有的这些房子都泻到沟里边去了,他的损失是非常非常大的,一夜之间就倾家荡产,什么都没有了,他这种财产损失是大的不能再大了,他一切都得从头开始。所以面对这样的人,如果他需要,我们也是可以给他在心理上做一个帮助和疏导,让他能够恢复信心,重新地开始他自己的事业。
小组互助集体辅导,还有个案治疗团体,也是常用的方式。小组互助就是说经历地震灾难的人们可以根据他们的关注点、精力、身份或者感悟创伤特征等等不同的需求,在社工师、心理师的指导下,结成一些互助小组,定期开展心理修复活动,这样一些活动可以有效地避免延迟出现的PTSD等问题。集体辅导也是我们去了以后能做的。我就在绵阳南山中学给三千名即将参加高考的高三的学生做了一次集体的心理干预。像这样一些活动是面广量大的,任何人都可以参加,但是要小心,因为个体差异或者情绪失控有人受到伤害。我在做这个三千人的辅导的时候,请我的团队的成员,我们其他的心理咨询师们在他们这个中学的治疗室里面负责接待,只要那边班上出现问题的,马上老师送过来做个案治疗。所以我们那天最后做了十三个个案,而且这十三个个案做得都比较成功,都至少是把他们的情绪抚平了,甚至是解决了问题了。总的来讲,那次还是做得比较成功的,没有出现大面积的情绪失控的状态。
个案团体就是运用团体的方式进行个案治疗。国际上比较有名的像萨提亚家庭治疗,海灵格家庭系统排列、心理剧等等这样一些方式,特别是螺旋心理剧特别适宜做PTSD,创伤后应急障碍的治疗。这种个案团体的治疗是非常有趣的,在座的对这方面可能了解得不是很多,你们如果有兴趣的话,也可以关注一下一些心理学网站上的公告,比如说螺旋心理学的治疗团体在今年十月份又会到北京来。像这样一种治疗团体,你参与进去以后,你的一些很旧的、很老的、但是影响你的这些创伤就有可能会被翻起来,然后在现场通过很多人的这样一种互动,像演一个剧一样,把你心里的这个创伤给治愈了,是非常有意思的这样一种活动。
对于特殊人员的心理康复呢,我们来看一看,这这里边大概列了六类人群,这个六类人群就是心理康复上会有一些特殊的要求。
比如说地震灾害中失去亲人的孩子,那么对于他们来讲,首先是要有关爱和监护,最好能找到他们其他的亲属,然后呢对于孩子来讲,要鼓励他们多做躯体运动。我们去了以后,那些受灾灾区的孩子们,我们会带他们做活动、做游戏,就是让他们动起来,因为身体动起来以后,对于身体的一些创伤记忆,它会起一个很好的屏蔽和化解、干预这么一个作用,然后呢如果这些孩子力所能及的话,也可以做一些参与救灾的活动。我们也看到了有些小学生也在做志愿者,也在挨家挨户到账篷里边去问、去登记:你们家来了几口人?你们家需要大米多少,油多少?等等做这样一些事。这些小孩非常可爱,流着汗,拿着个登记本,夹了一瓶矿泉水到处走。我们看到这些孩子们能够这样来做事情,我们也非常地感动,这些孩子将来心理上不会有太大问题了,能够跟灾难对抗了,小小的年纪就能跟这么大的灾难对抗。所以说参与救灾活动,对他们绝对是一个有好处的事情。对于其中有些孩子们呢,可能会需要一个个体心理干预。在那边我做过一个个案,一个小伙子,他的亲人还在废墟底下压着,可是已经是第十几天了,估计是没有希望了。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这个孩子每天还在给废墟下的亲人发短信。你们知道作为正常的理智来讲,亲人的手机早都没电了,根本不可能收到短信了,但他每天坚持还在发,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呢?因为他心里边有一个信念,这个信念就是,还是希望亲人能生还。其实他知道亲人是没有希望了,但他愿意这样做,但是这样的做法是一种象征性的做法。这种做法对他自身的学习生活形成了困扰,他没有办法看进去哪怕一个字。马上要高考了,高考这么大的事,压力很大,因为亲人曾经跟他说过的,你一定要考上大学,一定要考上好的大学,这是曾经给他嘱咐过的,他为了完成这个嘱咐,这个嘱咐实际上已经变成遗嘱了,压力非常大。但这么大的压力下,他没有办法看书,他看不进去。我也是主要是通过眼动脱敏疗法来做,给他做这个个案的时候,最终我要达到的目的就是让他能够把情绪化解,该哭的能够哭出来,让他把这个情绪宣泄掉,最后他的力量能够上升,能够接受亲人死亡这件事。他不用再去发短信了,因为心里面接受了真相,丧亲对他来讲,这是他的命运的一部分,他真正能够接受这一点。
对于地震中失去亲人的孩子,特别是双亲都去世的这样一些孩子,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就是,我们有一个建议,就要让他们进入新的家庭,因为家庭是一个很好的生活环境。假如说不经过家庭,而是由政府来集中抚养呢,可能对他们形成这种健全的人格会有一些些不太好,所以最好要进入家庭,有一个代替父亲的角色,有一个代替母亲的角色,那么这样对他们特别好,特别是对更小的孩子,大一点的孩子无所谓,十几岁了,不进家庭也不要紧了,但是很小的,三、四岁的这样一些小孩是一定要进家庭的。
目睹老师、同学死亡的这些中小学生,他们亲眼目睹自己的同学和老师去世了,对于他们来讲呢,就是要采取一种相对集中的保护,也要鼓励他们躯体运动,然后呢也可以鼓励他们参与救灾活动,对他们做集体的心理干预,尽快地恢复他们的学习生活。
要集中地处理哀伤,追悼会这种形式是非常重要的。通过追悼会这种形式,让他们来告别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对于幸存者来讲的话,全面来讲就是从医疗方面,有一个慎重的精心,还有营养,另外尽可能找到亲人,多做一些静养放松,个体的心理辅导,接受他们的现实变化,最后鼓励他们树立生活的勇气。对于一些高龄的幸存者,这些人呢也是需要专人的关爱和陪护的,然后呢也要鼓励他们做一些适当的活动,找寻子女家人,鼓励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多做一些静养放松,个体心理干预,关键是要重建他们的自我价值,不要让他处于一种觉得自己无能,还在白白地消耗着国家的一些救灾资源,不要让他们有这样一种感觉。
失去孩子的这些成年人,他们确实也就这样做,积极地投入救灾。他们对于丧失的处理这方面呢可能需要一些指导,因为他们失去的是孩子,是需要有一个适当处理的,如果要是在这方面没有一个很好的处理,靠强行的压抑,那么它会成为一个问题,一个结,使得他们今后的生活,甚至人格状态会产生变化。比如说经过这种英雄期的积极投入救灾,做了很多事情的这样一些英雄们,由于他自己孩子的丧失没有得到很好的处理,那么当他进入觉醒期和进入重建期以后,他可能会变成一个脾气非常暴躁,很难相处的人,人格会发生这样一些变化。对于这些成年人来讲,他们也需要社会支持体系,也需要一些个体的心理的帮助,最关键的是要重建他们自己的家庭生活。比如说孩子已经失去了,如果有可能的话,能不能再生孩子等等,政策上需要给予一些帮助。
对于救援的官兵、医护人员和志愿者,首先思想政治工作这个是我们经常会做的,然后呢现在要作为思想政治工作的一个很重要的部分,集体心理辅导更重要,因为这个更贴近他们的人性。对于个体的心理干预也是需要的,对于一些特殊的、特别的、症状比较严重的个体。另外呢,要接纳他们自身的局限性,因为每个人都不是神仙,当一些大型的机械没有到的时候,你用徒手在那儿能做的事情就是那么多。其实很多心理创伤都在那个时候造成的,就是官兵们进入现场以后,看到惨烈的现状,手头没有工具,没有办法,在那里干着急,这个时候产生的心理创伤是最多的,然后真正那些大型机械来了,那些施工的人员来了以后,再进入的部队就好一点了,创伤就少一点。人最怕让自己处于一种无能的感觉里,让自己处于无能的感觉的时候,是最容易造成创伤的。
对于这些救援人员来讲,他们从此拥有非常珍贵的记忆,这些非常珍贵的记忆是可以通过照片,通过新闻图片等等各种各样的方式来储存下来的。如果每个人能够在这个过程中给自己留下一些影像资料的话,那么对他们的一生来讲,这是一个精神资源,是非常有意义的。也许自己有了孩子,可以翻开影集告诉孩子,这是爸爸早年曾经在四川参加救援的时候拍的照片,这就是他的一个精神资源,像这种精神资源,可以让他处于一种积极向上的人生状态,是非常好的。然后呢,尽快地投入到新的工作,这也是心理康复的一个重要的环节。
最后我要讲的是心理重建,回归我们的日常生活之路,分两个部分,一个是经历哀伤,第二个是领悟创伤。
哀伤这个过程,其实在有些个体身上很早就开始了,在我们的前期干预和触碰的时候,就是我们进去的时候,基本上处于觉醒期即将到来,英雄期即将过去这么一个阶段,在重建期已经开始之前,可能已经碰到这个创伤了,并且产生了破溃。这是一个象征性的说法,创伤气泡破溃,指我们触碰了这个创伤,他开始流泪、哭,记忆闪回过去,情绪上开始出来。但在重建期的处理要更加地技术化。在重建期间,我们会让创伤变成一个认知,而不再单纯是一个情绪的宣泄过程,变成他的内心的一个认识。因此,如果有良好的前期干预的话,就会使后期对于哀伤的处理更加顺利和彻底。在这个时候我们可以讲,要节哀顺便,因为哀伤这种情绪是不可以放纵的,但是它必须要出来,它有一个度。
我们的祖先是很聪明的,发明种种的仪式,举行一些哀伤的仪式。仪式可以有双重的作用,一个是肯定发生了这么一件事,第二个是告别曾经发生的这件事。任何丧失都应该经历仪式化的哀伤的过程,才能够被个体接纳并放下来。仪式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作用,就是见证,很多人在一起见证了,都看到了。仪式该怎么样施行?这也是一个问题。过度的仪式,就是非常烦琐的那种过度的仪式,反而会导致哀伤不彻底,导致哀伤情绪的粘连。比如说有的人家里边亲人去世了,摆排场,把仪式做得非常宏大,黑色轿车弄上几十辆,十里长棚去送丧,弄了这么浩大的仪式以后问题反而产生了。问题产生什么呢?这么大的仪式是为别人做的,摆给别人看的,这个时候我在自己这里有个防御了,该哭的时候哭不出来,哭不彻底,或者我的哭带有表演性了,哭给别人看,这个时候就不是一种真诚的哀伤,它带来的问题就是,这个亲人虽然死了,但是我跟这个亲人还是连着,过后会持续不断地为丧亲感到难受,这就是过度仪式带来的问题。没有仪式也不行,如果没有一个哀伤仪式,这件事情一直在心里边搁着,没放下来。那么这个恰当的仪式呢,一定是按照自己内心的感觉来的,要尊重这个感觉。当然还要入乡随俗,尊重一定的民俗,但是一定还有一个内在的感觉,把这两者结合起来。举行一个适当的仪式,你才能真正地、干净彻底地接纳下这个命运,跟过去告别。
我们看到的,比如说有些羌族人,他们在山体滑坡把家园毁灭、亲人埋葬的地方,就在那个地方,用一个香炉插几支香,洒一把米,哭一场,磕几个头,这就是他心里想要的仪式,这个仪式对他来说足够了,通过这个仪式,他就完成了这样一种分离的过程。假如说换一种方式,非常大规模的去搞,那不行,那反而就没有办法跟过去真正告别。还有一种仪式就是官方仪式,官方仪式特别恰当而有效,因为官方仪式比较庄重,全民见证。比如说我们的集体默哀三分钟,三天的哀悼日,这样一种庄重的官方仪式,它带来的效果是每个人内心在那一刻彻底地、全然地融到了这个哀伤里边去。19号那个三分钟的默哀的阶段,那个时候我在家里边看电视,我就在电视机面前站起来默哀,这个时候我能听到外边马路上的鸣笛声,在那一刻,全国所有的地方,所有的人那个心思都在那个哀伤里边,内心很震撼也很感奋。那种方式对于我们心灵的康复,作用是非常大的,非常好的,这种集体的哀伤是属于我们整个民族的。
对于每个个体来讲,还有属于他自己的哀伤,比如说他的家园被毁,他的亲人去世,那么他也会有这么一个仪式,一个适当仪式来完成这个哀伤。
纪念品和纪念日作为哀伤的一个环节,也是比较重要的。比如说可以做这样的事情,整理一下死者的遗物,保留其中的一两件,把其他的烧掉,或者在遗址寻找一两件灾难的纪念品,这些做法都有心理修复的价值。我曾经参加过我过去一个单位同事的葬礼,我发现这个同事的父母,把这个同事所有的一切东西通通地全都烧掉了,一点都不留。我当时就有个感觉,我觉得他们跟这个事掰不开了,他越是这样彻底拒绝越是掰不开。怎么样才能掰开呢?你就得保留其中的一两件,然后把其他东西烧掉。因为所有的东西都保留,也意味着掰不开。所有东西都在那儿保留,走到哪你都能看到,那这个时候你也掰不开。你保留一两件,这个时候你就知道了,他还在你的心里边,但他已不影响你了,这是一种象征性的做法。其实他的原理呢,也跟我刚才举的那个例子一样,就是像注射疫苗一样,像一个人注射疫苗以后,产生一个抗体。一点点疫苗就能使这个人健康,不染这个病,道理是一样的,纪念品也相当于一个疫苗,就是我们拥有一两件这个纪念品以后,我们反倒是最健康的状态,我们站到了一个临界点上,向前可以看到曾经经历过的伤痛,向后我们可以看到我们今后未来的幸福生活。那么在这个点上是一个最恰当的位置,表示我们是连续的一个过程,不是断开的,没有把自己分开,这就是纪念品的意义。很多人可能不太理解这个东西,就觉得过去的就不要了,通通地毁掉,结果毁掉以后反而掰不开了,压在心底里成为影响自己生活的情结。
纪念日也是的,最好的纪念日是在年关、清明。年关清明时祭祀洒扫这样一种纪念日,它比周年忌日更有效、更好,因为周年忌日的话意味着更容易触动那样一种强烈的情绪,而年关清明是一个仪式化的纪念,是一个约定俗成的,作为我们这个民族几千年来形成的一个惯例。这样一种纪念就比在周年忌日做更恰当,对我们的心理康复更有好处。你看我们这个民族也算是多灾多难,在我们的历史上出现过那么多那么多的灾难,如果要是追溯到每一个日子,到史书上去查,可能都能查到在这天发生了什么,假如说我们每个日子都要拿来纪念的话,我们还生活不生活了?所以我们只能在年关和清明两个点上,有的地方可能还会更传统一点,再加一个点就是鬼节,在三个点上做一些祭祀,这样就已经满足我们心理上这样一种需求了。
心理治疗呢也可以帮助哀伤的过程。人类的个体是很复杂的,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有些个体,他难以穿越哀伤,或者因为哀伤过度会再次受创。这就需要心理治疗。有很多的心理学方法可以帮助人们来进行这样一种哀伤治疗,比如说写告别信,做一些角色扮演,或者是空椅子技术等等这样一些方法。这些方法都可以来帮助人们处理哀伤、领悟创伤,接受生活的变化。
创伤其实具有双重的意义,集体受创的另一面就是众志成城,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救人的决心,是人间大爱的悲壮和激越,集体受创凝聚了全民族的力量,激发起人类战胜自然灾害的雄心,大多数的人通过受创事件,精神得到升华,变得更加有力量,更加高尚 、更加远离低级趣味。经历灾难的人们收获了人类精神的伟大和不朽,收获了对于人生命运的感悟和思考。生活因灾难而改变,但本质上是你在灾难中的奋斗以及灾难后的重建改变了你的生活。(掌声)谢谢。
最后一条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认知,这也是我在灾区培训的时候,我跟当地的一些志愿者讲了这句话。就说我们的受灾群众主观的感受是因为这场大灾难生活彻底改变了,这是他的主观上的感受,这也是他的认知。这个认知也是正确的,因为符合事实,但是我们可以通过这一点,再细细地看,你现在的生活方式确实因为灾难而改变的,但是本质上,你真正的将来的这个生活是通过你在这个在灾难中的奋斗,以及灾难后的重建才改变的。比如说一个山里的农民,因为灾难被安置到了城市,安置到都江堰去了,然后呢在都江堰的移民安置点,这个时候招工的人员来了,让你来参与灾后重建工作,去搭简易房,或者去疏通渠道等等等等这样一些工作,现在你变成一个工人了,你的生活改变了。你可能在简易房里面要住一段时间,甚至会住个几年,然后等你攒了钱以后,你开始去重新建设自己的家园,你可能不一定回你的老家,山沟里去了,你可能就在城里边留下来了,你的生活真的就变了。那么这种变化是哪来的呢?当然可以说源头是来自于地震,但是根本的是你自己的努力呀,是由于地震灾难之后的奋斗,由于这些努力你才真正地改变你的生活,否则的话你就是一个灾民,对不对?但现在你不是灾民了,你是一个建设者,是一个产业工人,或者是一个新农民等等,都不一样了,这就是认知上的一个改变。
看看我们大家吧,我们也在做这样的事情,我们整个国家都在做这样的事情。比如说总结表彰抗震救灾的英雄事迹,建立地震灾难历史档案博物馆,修订特大的地震灾害的国家级的预案,深入开展防震减灾的科学研究,开辟汶川大地震的专题旅游线路,拍摄纪录片、出版图书,演剧等等等等。所有这些工作,其实都在做一件事,就是把灾难变成我们的经验,变成我们的知识,变成我们生活的资源,变成我们的历史的一部分。
地震曾经粉碎了人们关于安全感的美梦,曾经赤裸裸地展现,人类在自然力量面前的渺小。但是大难临头我们众志成城,一颗颗赤诚的心灵迅速彼此连接起来,一个个生命的奇迹里闪烁出人性的光辉,废墟之上,个体的生命尊严和人生价值重新站立了起来。
创伤给了我们一对翅膀,左边是大爱,右边是坚强,我们要用它飞翔!谢谢大家。(热烈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