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字:“巫”字。
巫文化也是很关键的,几乎所有文明、文化的最初起源,必然是巫,只是渐渐深化蜕变离散的发展各不同。
西方的神权至上,把巫文化排挤镇压得极凄惨;从某个角度上来说,西方文化是有些阳盛孤亢模样,如今诸多灵修、神秘主义、自然哲学等思潮在西方浮泛活跃,以及在文化方面借鉴学习东方,似乎也是在缓和过去偏颇发展的病症的。
而荣格,也是借鉴汲取了很多东方哲学思想尤其是道家思想的,所以自然亲近。据说原汁原味的完整荣格,还有很多难以被西方主流学术界接纳的成份,我猜或许也就是更靠近巫之领域的那些吧。
而很长时期,西方人对东方有一种想当然的以为,“东方”意味着“神秘”,玄妙含糊不可思议(甚至不可理喻也行)的才够东方味儿。比如,李安的电影《卧虎藏龙》,就是一部典型迎合西方人审美愿望的伪东方武侠,用绍兴黄酒坛子盛着的XO而已。相反的,比如王家卫的电影《蓝莓之夜》,却是XO瓶子盛着的绍兴黄酒,呵呵。
而中国传统文化,对“巫”元素的继承是极丰富的,虽然大都变换了形容模样融入新的领域。比如我认为有:
1、医易同源,其中一处隐藏的共鸣联结便在于巫元素
2、道教更主要的根脉在于巫家,而非道家
3、民俗种种,对巫之理念的重视与流传。
上古神话里的那些人物,就是典型的巫形象代表。共工折天柱、刑天舞干戚、夸父逐日、精卫填海……其中所体现的人之精神力量,都是明朗饱满地支撑在天地之间至死无有屈伏。这种磊落率直快意强悍的大丈夫气概,可惜渐渐散失了传承凝聚力。
人立天地间,字形上已经解释了人之精神地位的原始境地。当这个人是强壮的顶天立地的时候,就是古今贤圣——
先秦文字里常说及“圣人”,圣人不是神,只是人格意义更加丰满健全有力的较出众的凡人而已。我个人比较赞同《说文》里以“通”来释聖字,圣人即为通达所有之人;而“崇高在上的”、“值得去跪拜的”、“超越凡俗的”那些意义,我倒不怎么认同——那又是树立神偶的蚁民心态啊。
《内经》里也说得很朴实啊,“圣人”无非就是万般皆宜不劳医生开处方的那种高度健康人罢了。
倒是“真人”更多一些出世的飘逸色彩,固然强调超脱性,可也一样只是“提挈天地,把握阴阳”的干活,还是大巫嘛,所以后来教派修士也号称“真人”。
佛陀不是神,是觉悟者的一个果位名号,彻底的自觉、觉他、觉行三圆满——注意,应该算是全知者,但绝对不是全能者!全知全能的至上者是耶和华。释迦固然是佛,一样讨饭过活,一样得着风湿病,一样自然死去;他明了世间所有规则,但自己并不因此取得豁免逾越的特权。菩萨是觉悟有情,自觉觉他者,也不是神。
但在后续的封神造圣习俗里,这些原本很真挚诚恳的名号,蒙上了越来越多的油腻烟尘,和反复PS造作的脂粉涂抹,原本的真意渐渐都被掩盖住了。
人们已经不再有擎天辟地的豪气担当,而只想做个或找个更大更显赫的神偶/灵牌,自己靠在下面抱大腿拣便宜,必要的时候拿着灵牌当板砖:呔,看我法宝,拍死你……
当人习惯于卑弱地蝇营鼠窥之后,所能支撑“巫”的天地也就随同落败衰微,渐渐堕落成为愚昧暗狭的旧时代残影了。
网络课时西山老师曾说到关于“父亲”原型之看待。
我个人认为,东方文化里的父亲形象一直是碎片化和隐形化的,很难有一个完整而直观强壮的主体,这一方面确实逊于西方,差异在于:西方曾经有过长期的政教合一之传统(至少很努力过),神权至上的思想形态已经深植人心,虽然在世俗生活具体现实里多有波折散乱,但衍生出来的各种精神结构是具有一致性的;哪怕后来的女权运动、科学挑战种种改变,其实都是用一种凭男性姿态举动争权自立来证明女性的社会地位,用一种更具有现世先进性和力量感的新时代“科学”宗教来代替落后颓废的“神学”宗教。其思维范式之内核里的“父亲”原型力量一直是凝聚着很强大的精神掌控力和感染力。
而古中国一直没有稳固大成就的政教合一传统。这个与历史牵涉太多,难以细说。
最后最能够成为父亲/雄性形象载体代言的,我说是皇朝政权。
每个朝代,其实也就祖孙几代人的故事而已,简单地把一个朝代聚合看作一个个体,也很简单的。可以说,每个朝代都是树立父亲-阉割父亲-埋葬父亲这么个故事流程,很典型的大阴阳起伏消长作用。
为何如今华人之名还首推汉唐?这两个朝代正是汉统文化雄性精神最为强盛的时期,是最有父亲宏伟刚健男子气概的两个时代。
并且,在(整体)父亲形象最强健的时代里,女子阶层的生命光彩也最为自由灿烂健康;父亲群体孱弱无能时候,女子阶层也会变得压抑或狂乱,更多病态负面能量的畸乱表现。阴阳互生。
今人已经不怎么系统读史了,或许也是中华文化里父亲原型作用影响逐渐弱化的一个原因。
读史,并不是看那一部部反复愚乐的口水演义,或是意淫幻想的穿越乱伦影视秀。中国的史很复杂;在俗世里占码头的神太多又需要去一一供奉迂让,而历史又太长,著史传史者的意念太幽微隐深,篡乱者还多。读中国的史,常常需要不同方面相互砥砺比照,才能从一块块风化走样的骨碎里拼合着回顾触想更多的历史真容。
能把中国史书读通透到一定程度的人,都会很厉害;不过确实难啊,太厚实繁复了。
另,钱钟书逝世时,有人称之为“一个时代的终结”,我十分赞同,他是最后一个能真正同时优游于中西两方经典文化精髓中的大家了。斯人不再,遗憾啊。
前面说及唐,附引一段文抄,是网上见到别的朋友论说书法的一点边角:
唐朝文治武功極盛,在各方面的发展唐朝都处于一個承先啟後的分水界線, 幾乎各方面都為後世立下一個典範,比如"法",研究中國法制的人都知道唐律影響後中國後世數千年之久,以後各朝大多以唐律為本再針對當時特殊需要稍作修定.
比如律詩,也是自三代以下詩歌形式最整齊,最嚴謹的形式.
同樣的,中國字體到了唐朝把楷書一體定了型,自此中國文字不再演變新的書體.談書法的人大概都說"唐尚法",也就是唐代的書法大家們發展出了幾個典範形式,後世書家或者隨其流,或者對之反動.但也總逃不過這幾位大家的典範流型.
汉字的书法修习,在我个人看来,隐隐与曼陀罗技术是有些可参照之意味的。
具体在史实里的唐,或许并不尽然完美;但在人文精神气象上面的唐,我确实很喜欢。
现代的国家概念偏盛于西方,中式传统,是“家国”论重于“国家”论,先有宗族家法,而后才汇聚天下。这里面有细节不同,国是一种政体和出于理念一致性而聚合成组织机体,而家是血缘亲情的根干枝叶之衍生连带——扩展到最后也还是族/民族,还是以血统为主线;近代的“国家”思维理念,相对于中华文化几千年,其实还是很短暂的,它实质上的话语权,对人心本能的影响力,没有我们曾以为的那么绝对强大。
今人读史,也许无意间就学用西方的视角和理念程式去拆解认识史册里一些断章记载,也就很容易扩大理解的歧异。
如果能够注意这一点偏差可能,很多史事中的矛盾欠缺,其实并非古人多么愚蠢落后不可理喻,事实也许恰恰相反,只是个中关节微妙没被看明白或简单解释清楚;真相在这些偏差折叠的演变之中,流失了太多。
甚至说,持这个微妙去看待今天有些社会现实里的矛盾与悖逆,也许也并不那么矛盾悖逆无法理解的。可是看到了又如何呢?现实生活不可能像心意虚想那么轻率简易纯粹的,呵呵,无谓的磨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