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知秋之《目送远去》（4）

知秋

【第六天】

我和D君的妈妈一起终于见到了军区总医院的顶级防治肝病专家。他先仔细看了以往的X光片和病历记录，最后问了一句，家人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呢？当然是要听真话。但真话一出口就是：现在所有的技术手段都已时过境迁了，很难奏效。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患者少受点痛苦，多吃一点东西，让身体别那么虚弱就是了。这一席话让我再也无法抑制，瞬间泪崩，就剩下痛哭流涕了——难道就等死了不成？！
我终于明白，当一个人知道自己已经距离死亡如此之近，产生绝望会是怎么样的方式——所以他才会突然让人无法靠近，所以他才会对谁都不时冷若冰霜，所以他才会让自己每天起早贪黑地工作，所以他才会……之前观察到的各种耐人寻味的不解做法，我想如今都已了然和清晰。自我放弃，心灰意冷，内心放逐，拒人千里，成为了必然的选择。在临出门时，我们偷着问了这位专家：大概还有多少时间？答案是：最多三个月。
看来留给他的时间确实不多了。猛然之间，觉得我的眼前一下多了很多思考与难题：第一是如何去平复听到真相的母亲内心挣扎与不舍的情感爆发；第二如何说服自己去面对这位昔日的部门领导，如今的普通病人慢慢走向撒手人寰；第三如何让部门那些关心他又不敢表达出来的兄弟姐妹们知道这次病势的来势凶猛，几无生还的可能。第四如何让自己能够协调职业身份与群体角色的两不干扰，既然这是典型的临终关怀，但要不要运用咨询师的身份去工作呢……
我再次陷入了深深地思绪里。仿佛考场就在眼前，而我却罔顾开始时间，在门外反复踌躇，来回踱步，不知所谓。

【第七天】

大家一起跑了一天，终于搞定转院的事情，同时让心急如焚的家属内心得到很大宽慰。从另一个角度，那家民族医院也开始态度转变，也许是回天乏术，也许是提前获知我们的动作，反正就是不再提供具体治疗，多少让人感到费解。即便没有希望不再施治，至少应该维持基本的营养平衡，直接停药敦促离院的做法未免有点太过分了。
看到窗明几净，大小套间，D君的家属似乎重燃信心，因为我们也信誓旦旦地说：照顾病人的任务是家属的，剩余的吃穿住行全部由公司来负责。以期通过这些话让他们略解心头之忧，全心全意照顾病患。但是我从D君脸上的表情来看，这些治疗环境的变化似乎对他根本不起什么作用，依然目光呆滞，看不清深浅。我确信这并非都是病痛造成的，一定在心中有我们无法触碰的心痛在缠绕。

这些天每次面对他时，我都在想，要不要出手，要不要动用自己的角色力量去试着打通他的心结。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自己对自己有信心。做了多年的心理咨询，对于这类情感障碍的问题司空见惯。而且已经面临生死关头的人，我相信对待这样的问题，只要双方真诚沟通，应该更容易打开心扉。只是我会有打破设置的担忧：因为我们存在双重关系，而且是上下级关系。我相信自己的开放度是足够的，但是我对他没有信心。带着这个问题的困扰，我给两个咨询师朋友打电话征求意见。向他们都表达思考的出发点，阐释想法与两难的心态，希望获得支持与理解。经过沟通，我得到了两个意见：
1、如果没有表明身份，就不考虑了。因为设置既用来保护来访者，同样也保护咨询师。如果我带着很多的期待，最后去做了也许有好结果，但如果适得其反，自己可能会受到很大的冲击。在这个当下，即便不表明身份，可以同样做咨询师临终关怀的事情，就是利用时间做真诚地陪伴，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不要带着太多的任务感和期许，也许效果是一样的。
2、你先要想弄清楚挡在你的不安与焦虑感前面的，究竟是什么。虽然感动于你的善与爱，你的内心始终如此温暖，但的确存在角色边界的问题。担心你是没有设置的情况下，不能保护好自己。助人的方式其实有很多，选择尊重自己内心的那个就是了。
在回去的路上，我反复咀嚼着两个人的话，并向内去探求究竟什么原因在起作用。后来我想我并不是受咨询师角色惯有的拯救情结扰动，而是对置身事外的角色产生焦虑感。这种焦虑感让我觉得“明明可以做些什么，但是顾虑彼又顾虑此，别到时生命已走到尽头再做干预就什么都晚了”、“千万别留下遗憾”等，如是者等等。其实平常自己总爱和同行们强调如果不能分清生活角色和职业角色，就一定不是个好咨询师，这道理如同演员。现在看来自己碰到这样的问题，依然也在纠缠，说明修行的道路还很漫长。经过朋友的梳理和启迪，自我需要成长的部分再次呈现。
此刻，一旦想清楚了，我也就轻松多了，更愿意把这份轻松带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