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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 山易明心理咨询网 >> 栏目导航 >> 奇闻逸事 >> 冈仁波齐的启示
1
二千零一年元旦前夜,一个二十一岁的小女生跟她同宿舍的一帮姐妹们在闹市区的极地舞厅蹦迪。这个小女生外号叫傻丫头,一头长发分成两股,用大红橡皮筋扎了,搭在胸前,上身穿粉色毛衣,肥大的牛仔布工装吊带裤套住瘦小结实的身体,饱满的胸口挂着三星红色小方盒,兜兜里装着棒棒糖和巧克力。她眉间疏阔,眉毛纠结成一条黑线,眼睛老也睡不醒的样子,嘴唇厚厚地撅着,小小蒜头鼻子一团和气,透着忠厚内秀。五官搭配起来却也有种动人的翰墨之气,让人怜爱。傻丫头思考问题的方式常跟别人不一样,一说出口来人家就说:呵,真是个傻丫头!真名叫田甜,小名甜甜,来自南方某省一个小县城,在河东大学艺术学院艺术设计系读三年级。
受蛊惑人心的广告影响,她们来参加了“极地狂欢夜”,庆祝新世纪的来临。她们一个个都跳得很疯,汗透内衣。十一点舞会进入高潮,DJ象受难的圣徒那样把自己扭成了一根天津大麻花,频闪如漆黑夜空的闪电,把魔鬼的脸谱连续高速暴光。姐妹们象是吃了摇头丸发作了,特别是小胖妹一头红发摇成毛绒绒的圆球,皮夹克在闪光中如同蓝色铠甲,而二姐善弹钢琴的长长十指在空间抓捞如同魔爪,外号疯丫头的三姐跳成牵线木偶状,这景象给了傻丫头异样的刺激,她忽然停下来,脑子里那根怪筋转了向,她失去了狂欢的兴趣,感到无聊甚至恶心,觉得这是多么滑稽的游戏啊!这世纪狂欢跟食堂的舞会到底有什么区别?多么缺乏吸引力的世纪末!她想到自己一不小心就三年级了,除了上课睡觉吃零食蹦迪以外没什么经历简直白活了,两年半来日子就象拷贝好的程序一样乏味重复。她极想找个陌生的地方好好哭一场,这世纪末应该寻找从未经历过的变化。就象任何一个任性的姑娘可能做的那样,他不跟姐妹们打招呼,悄悄披了自己的短风衣,罩上帽兜就出去了。她这样做并非第一次,她的古怪举止大家已经习惯。不理解也是一种理解,她们宿舍有条公共原则叫“信任第一”。
一个人来到寒冷的大街上,薄薄的雪在运动鞋底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入夜下了点小雪,已经停了,人行道被踩得斑驳陆离。大街虽然冷,但华灯璀璨,车水马龙,令人振奋。傻丫头自问:这么美好的生活我能分享吗?她象一只掩盖行踪的夜行小兽或者低调的哲学家,静悄悄地走过了一条街。街边出现一家咖啡屋:冰原咖啡。这冷感的名字很投合她的心境,她进去了。她是第一次进咖啡屋。
坐在临街的散座小桌旁,她要了杯“薰衣草”,试着让自己静一静。她闭上眼睛,奇怪自己为什么失去了哭的冲动,眼睛里干干的,而疲劳却从脚底板升腾起来并弥漫向四肢百骸。她觉得如果任由疲劳摆布,失去这份由环境带来的幽雅心情,甚或瞌睡过去,那是愚蠢和稚气的行为。她打了几个呵欠,开始努力而不事张扬地喝茶,中间跟侍应生要了包面巾纸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自从十二岁长成小荷尖尖的少女,在多彩的梦想中进入高中,一晃八年多过去了。她属于少数随随便便就通过了高考,以至于父母整天抱怨没有好好填报志愿上北大清华而唉声叹气的那种孩子。她是从收集美少女卡通贴纸开始喜爱上艺术的,她拒绝了父亲让她直接出国上工科大学的安排,来到了北方,进入了自己喜欢的专业。离开父母的日子里,多年来胸口的棒棒糖和巧克力就是她忠心的卫士。当女生边走边吮着棒棒糖的时候,即使在打手机,她的成年人生活仍然没有开始,或者至少看上去还没准备好,一般的男人不会去碰她。可是在二千年十二月三十日夜,在“冰原咖啡”,它们显得多余了。在盥洗室里她把橡筋捋下来,让一头飘逸的秀发披在肩头,然后拉上了外套的拉链。她发现自己原来也可以是个美人。
回到座位上时她看到了自己的孤单。三两对情侣在角落里温馨而无声相拥,红烛小小的火苗在酒杯里闪烁着爱情的光泽。傻丫头的位置在临街的大玻璃里边,街灯把她幽暗的灰色亚麻布座椅抹上了一层乳白色的寒霜,她小心翼翼地坐了下去。
她抿了口茶,抬起头来观察周围,她惊奇地发现左侧隔着一张桌子端坐着一个男人。男人背对吧台和大门,她进来后扫过一眼但没有在意。那男人脸朝左转,侧对着玻璃外的大街,一动不动,仿佛蜡像。他刚才就是这个姿势,没有变过。他面前的一杯咖啡没有丝毫热气,他在那里多久了?她忍不住仔细地端详他。
他长着一头狮鬣般卷曲的披肩长发,刘海向两边自然分开下垂,掩映着宽广丰隆的前额,浓眉如剑,细长的眼睛闪着亮光。在街灯照耀下,他的脸颊上有两行分明的泪痕,他怎么了?他不眨眼,不擦泪,厚实的眼袋如同蓄水池,从里面还在不断地汩汩流出泉水来,那水经由浓密的胡须滴在桌上,吧嗒,吧嗒。他的鼻梁直而亮,绵密的唇须下是厚实而棱角分明的嘴唇,此刻紧闭着。他穿着藏青色羊绒休闲短风衣,那质地看上去高贵,有尊严感并且亲切。他右手支在膝上,左手肘搁在桌上,手中夹着一支烟,烟早已燃尽,而灰烬保持原来的形状,似乎点着后只吸了一口,就再也没有动过了。他叉开双膝,以这样的姿势坐着,坚硬得超过大街对面银行门口的石狮子。这个神秘的无声饮泣的男人是那样地怪异而俊美,傻丫头心仪神往,无法释怀。多美的男人!我要爱就爱这样的男人。他为什么流泪?他看上去高贵富有,刚强威严。他或许为女人和爱情流泪?要是让这样的男人为我流泪,那样的人生才真叫酷啊!她收回了目光,却又忍不住再转向他,但他似乎毫无觉察。傻丫头幽幽叹息,希望引起他的注意,而他依然如故。要不是那流泪的闪光,傻丫头真的以为他是咖啡店为招徕顾客而放置的蜡像了。
在黑暗中,傻丫头的脸开始发烫,也许是室内暖气充足的缘故。她看了看手机,夜光时钟显示已经十一点五十八分了。此时她的父母,那两位守护神在遥远的南方,此刻一定睡着了,而电视机还开着,演员们准备开始夸张地倒计时了。两分钟以后,按照虚龄算法她就二十一岁了,但二十世纪最后的两分钟短得令人遗憾。
楼顶上一支提前升空的焰火打破了沉默,把对面的银行大楼映成了亮绿色,隔音很好的玻璃屏蔽了炸响。须臾,新世纪到了,满世界欢腾起来,室外夜空无比绚烂,美丽的焰火到处开花。沉闷的炒豆声从厚重的玻璃门中挤进来。咖啡店里有人喊叫了一声,听到碰杯的声音。一对情侣相拥着推开大门出去,那声浪一下子灌了进来,随即消失在座位之间。那对情侣在大街上张开双臂作飞翔状,或许在喊出他们的海誓山盟,然后紧紧拥抱,专注地互吻。傻丫头被感染了,她做出了不寻常的举动。她走到那个男人身边,递上面纸:“新世纪快乐!把眼泪擦了吧!”
男人终于动了,象一个生命体呼应另一个生命体的信号,他转过脸来,用支在膝上的右手接过面纸,慢慢擦干泪,这时左手里的烟灰掉在了桌上。傻丫头再抽一张面纸帮他收拾干净桌面,并擦干了玻璃桌面上的泪渍。男人向她道谢,邀请她同座,要了两杯红酒。
“新世纪好!”他举杯,声音低沉轻柔而饱满,中气很足并充满磁性,并隐含着中年人特有的沉稳达观,甚至是随意。
“新世纪好!”她也举杯,手有点抖,心里说可不能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小丫头。
他们碰杯,一饮而尽。这杯酒使傻丫头浑身酥软,她从未如此喝过酒,是个没酒量的人。她的心口就象有无数飞蛾在扑击着灯罩,她不知道该怎样应对场面,只是直直地看着他,鼓励自己要勇敢,再勇敢些。男人把两个人的账都结了。
他们在暗中对视。她仿佛看到了他眼中温暖的火苗。男人轻轻说:“走吧。”顾自站起来,但那身体在侧转中却显出让女士先行一步的信号。傻丫头竟然屈服于这种暗示,站了起来,走到门口,男人又抢先一步为她开门。
他们走到了寒冷的,带着硝烟气味的大街上。偶尔仍有几支焰火照亮街道。男人张开肘部,傻丫头再次屈服于暗示,会意地挽住他,她过去只挽过父亲。她想问到哪去,但又害怕这样问显得愚蠢和缺乏经验,她有点踌躇和尴尬。男人仿佛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并不急着招手拦的士,两人的步子很谐调,但衣着却很不般配。傻丫头意识到了这点,有点自卑。男人身材魁梧健壮,浑身散发出迷人的热力和烟草气息,而傻丫头由于蹦迪出汗的缘故,此时感到冷。男人发现了这点,抽出胳膊把她搂在怀里走。她感到羞臊,同时却发现自己内心的喜悦,不觉嘻嘻一笑,随即挣开,却依旧挽了他。他转脸报以微笑。她只一瞥就慌忙移开目光,心跳砰砰,脸儿重又发烫。
到了一个公共车站,他们站定。
“现在已经没车了。”
傻丫头脸上写着“怎么办”。
“到我家去吧。”
“我不想一个人过新年之夜,但我不会伤害你。你是大学生吧?”他趁她没来得及拒绝接着说。傻丫头脸上写着“我害怕”。她想起在“冰原咖啡”他那止不住的眼泪,一时不知怎么应对,她毫无经验。
傻丫头点点头:“我是河东大学的。”却发现这个回答等同于默认了他的请求。她头在晕,身子发冷。在“冰原咖啡”时接到小胖妹的一条短消息,他们在等她,她回电说不想去了要一个人静一静。他们同班十几个学生依旧在玩通宵,走过去并不远。
她说不清此刻为什么要跟这个男人在一起,但这样的感觉很新奇,甚至很刺激。
“哦,还是校友呢。我十七年前就毕业了。这儿冷,到家聊吧。”
校友的身份缩短了傻丫头的心理距离,她愿意把“聊”理解为安全承诺。一辆出租车靠了过来。
“你夫人不在家吗?”多此一问,傻丫头咬了咬发紫的唇。
2
出租车带着他们到了城市西区,他们在一处新建住宅区下了车。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路灯光洁白如水。白霜蒙住了雪地上的脚印,只留下轮廓来,夜已经很深了。
“我离婚有五年了。”在开门的时候男人才回答了她的问题。他住在临街的一幢六层楼的五楼。现在转身就走还来得及,傻丫头心里闪过这念头。
当门从身后碰上的时候,傻丫头心里恐惧得一紧。但她不动声色。男人递给她一双棉鞋,象一对肥胖的兔子,只要换上她就跑不了了。听天由命吧。她绝望地换了鞋,一股暖意立刻拥抱了她失去知觉的双踝,使她紧张的心神有所放松。
“饿了吧,我去做点夜宵。你随便坐。”男人也换了鞋,指指客厅,然后进了厨房。正对面与厨房门成90°的墙壁上高处有一只巨大的牦牛头盖骨,犄角向两边舒展,尖端向前向内弯曲,空洞的眼眶仿佛正射出审视的视线。
傻丫头仍旧立在玄关处。她看到鞋柜的上面是玻璃展橱,分成许多格子,首先看到的是正中间大格子里一块柱形天然紫水晶,在顶部木板上的小射灯照射下,内部脉络清晰,荧荧发光,仿佛一个微观世界在发出召唤,让人产生想进去旅行的愿望;它左边较矮的格子里是一只景泰蓝花瓶,富贵清华;而右边是一片观赏纹石,衬着紫黑色座子,优雅而内敛。此外还有一只青铜酒爵、一小根浮雕牛角和玉雕刘伶醉卧青松下。展橱把门和客厅虚拟分割开来。傻丫头移步转过展橱进入客厅,在最近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沙发的黑色树脂漆扶手表面有灰尘,茶色厚玻璃茶几上也是薄薄一层,看起来至少半个月没有客人光顾。茶几下一盘玻璃茶杯,一样蒙着灰,旁边是两本《摄影家》杂志,似乎上一位客人翻阅后顺手丢在那里,而主人从未再想起应该把它们收归到书房里去。茶几下是很大一方地毯,地毯上面有康藏风格的图案和她读不懂的藏文。右侧靠墙是一张长沙发,上方墙上是一幅油画,周春芽的《晚归》,一个面对夕照的藏民和她的羊群的背影。左侧靠墙组合音响上方是巨幅摄影图片,在四围铁灰色的阴沉的雪峰群落中凸现出一座接近半球形状的半边呈橘红色的雪峰,峰顶的旗云向背景形成大片绚丽的晚霞,天空是明净的钴蓝色。这幅摄影作品吸引了她,她注意到雪峰中间部位有一条雪谷,她感到整座山峰生气勃勃,似乎似曾相识,神往已久。
“九一年夏天拍摄的,西藏神山冈仁波齐。”男人用托盘端了两碗热腾腾的元宵出来,放到茶几上。他眼神热烈地注目了一下自己的作品,然后也注意到了茶几上的灰尘,羞愧地说:“好久没有人来了,瞧这脏的!”他从厨房拿出一块抹布来擦茶几,傻丫头要过去麻利地把茶几和皮沙发都擦了一遍,然后到卫生间洗了手。卫生间显示这个男人很爱整洁,给人感觉很舒服。
“你这房子布置得挺不错的。”傻丫头说,“这摄影也很棒,就是感觉色调偏蓝一点。”
“那是扩印时有意强调了一下,当时年轻幼稚,现在觉得有点后悔,可惜搬家时把胶片弄丢了。”男人说,“看来你是内行,艺术学院的吧?怎么称呼你?”
“艺术设计专业98级,小田。”
“你们院长是我当年的班主任。我叫韦哲,河东电视台摄影师。吃元宵吧。”
“谢谢。”
“世界真小,交个朋友吧。”
“不敢当,我该叫你老前辈才是。”
“哪里,别把我叫得那么痛苦好不好。”两人都笑。
两人吃罢,傻丫头争着去洗碗,韦哲倒了两杯热茶。他把一杯茶放到傻丫头的位置上,然后就坐在长沙发上对着冈仁波齐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