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笔

 作者：颜浩

 

你叫什么名字啊，娟娟？

你不已经叫了我的名字了吗？

我说你姓什么。

姓唐，明知故问，真虚伪！

住院多久了，娟娟？

记不清了。好象是夏天进来的。

想不想家？

不太想。

为什么？

你烦不烦哪！我要回去了。

唐娟娟坐在凳子上用力晃着上身，脸色苍白浮肿，看上去心情焦躁，精神萎靡。她原本活泼灵动的眼睛因为长期服用镇静药物而变得木然。她的头发蓬乱焦黄。她的视线看上去很散漫，她在掩饰内心的秘密，她一直在关注着宋医生桌子上笔筒里的圆珠笔。宋医生抽出笔来，埋头写病历。他是个动作斯文的老者，两鬓如霜，目光阴冷。

你妈妈在会客室。你想见她吗？

妈妈是谁？娟娟心不在焉地问。

宋医生抬起头来看了看娟娟，想说点什么。

宋医生，主任找你。

哦，小陈你在这看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就在小陈转身为宋医生掩门的瞬间，娟娟飞快地把医生的圆珠笔抓了塞在病号服的袖筒里。

你打过我。唐娟对坐到宋医生位子上的护士小陈说。

胡说，我从来不打人。

你赖不掉。出去了我要告你。

神经病！

我不是神经病！

对不起，我说错了，你是精神病。

你才精神病呢！是你们硬把我抓进来的，这是政治迫害！

是你妈妈送你来的，唐小姐。

妈妈是谁？娟娟忽然认真地问。

哼！小陈一付见惯不惊的样子。

娟娟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她有点力不从心，但感情中有一种钝痛越来越强烈起来，她更加用力地摇晃自己，好象这样可以帮助思考。

别晃了，小姐，再晃我就给你打一针。

娟娟不晃了，她害怕地哭了，我要妈妈，哇——

 

********

 

这怎么回事？！又给我捅漏子！小李啊你怎么把关的？把她给我叫来！

哎呀！真是，我反复关照她别这样写，怎么又……

小王快打电话叫速印公司别忙印，我们重新送样过去。

好的。

这个唐娟娟！简直木头脑袋，唉！

处长，说实在的……

行了行了，快去叫她，我看你的思想也有问题，回头我要找你好好谈谈。我先跟她谈。

好吧，我这就去叫她。

……

报告。处长您找我？

处长正用他的派克笔在校报清样上划改着，随口说：进来。抬起头来，脸上露出微笑。

唐娟娟同学，坐吧。

处长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

这样，我这个人喜欢有话直说。唐娟娟同学，你的文笔非常好，反映问题很深刻尖锐。这说明你是个正直的、富有责任心的好同学。应该肯定，你反映的食堂问题也是客观存在的，同学们意见比较强烈的。但是，我们做任何工作都要注意方式方法，不然有的时候，出发点好的，结果适得其反。

怎么会呢？

校报代表了学院的形象，应该以正面宣传为主。这期招生特刊领导很重视，你上这篇稿件就不合时宜了。初审的时候我就关照小李拿下来，或者改成反映食堂崔师傅为同学过好生日怎样精心制作蛋糕的好人好事，这不也是事实吗？咱们宣传工作也要讲个纪律，讲个原则，你说是不是？

您给我们培训的时候不是讲宣传工作的原则就是实事求是吗？

是实事，求是啊！什么叫“求是”？就是对具体事实加以分析，发现其本质内涵。比如这个食堂问题，不不，这期招生特刊，是为了招生工作服务的，一定要展示我们新时代大学生的精神风貌，宣传总校长的办学理念，介绍我们学院雄厚的师资力量和优越的学习条件。这就是“求是”，求学校的“是”，不是求学校的“非”，明白不明白？

您说的这些内容一二版都有了。学校有光明面也有阴暗面，我觉得应该如实反映。我去年填志愿的时候看到宣传资料上学校食堂的照片很精美，没想到报到后才发现那不是咱学校的食堂，这么做也太不负责了吧！

那是一个失误，是招办干的。但咱这校报上要是上了你这篇稿件，将是件无法挽回的错误！那种事情咱不做，但你这样做却有点跟学校过不去的味道，唐娟娟同学啊，咱要以大局为重啊！你难道不爱你的母校吗？

正是因为爱之深才痛之切，食堂的问题非解决不可了！

那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你以为你在校报上捅一下就有用啦？这样做反而给学校抹黑，外人看了会把我们学校想成什么样子？况且食堂问题各人看法不同，我就不觉得有你们说的那么严重。

处长，校办说会议开始了，催你快去。

好好好，我马上去。这样，我们今天先谈到这里。你回去好好想想我说的话。总之，校报一定要反映积极向上的一面。有些问题要通过组织一级一级向上反映，不能在校报上瞎捅，你回去吧。

唐娟娟涨红着脸，端坐不动。

处长匆匆走到门口又返回。

咦，我的笔呢？小王你见我的笔了吗？唐娟娟你先回去，有什么想不通的再来找我，我要去开会了。

 

********

 

娟子啊，妈妈对不起你啊！

母女在会客室里抱头痛哭。小陈催道：行了行了，您回吧阿姨，我们会照顾好她的。

求求你们放了她吧，我这就办出院手续！

这不合适啊，阿姨，她刚又偷了宋医生的圆珠笔，她的病还没好呢。

就算没好我们也不治了，这地方好人也得给治出病来。

您这么说可就不对了，哪有精神病院反过来把好人治出病的道理！她要好好的您当初干吗要送她进来呢？

她爸死得早，我们孤儿寡母的凄惶啊，我听人说这毛病不算重，只要请心理医生做辅导。我带回去细细调理调理能好，我们真的不住院了。

谁说的？再说我们这也有心理医生啊。当初你干吗送她来呢？

我一个女工懂什么呀，学校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哪知道学校存了心要整她啊！

唉，真是的，我去请示一下吧。

妈，这儿挺好，我不想走。

我不能眼看着你给毁了，我就你一个女儿啊！

我下岗了，家里没钱供你在这儿住了，还是回家养着吧，跟我卖早点去。

这儿睁眼睛的人说瞎话的不多，除了宋医生。

可你的记忆力给镇静剂毁了，再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我啥都看得一清二楚，就这么回事，我恨这世界！变成白痴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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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经是第五次了，真蹊跷，又有一个班所有同学的笔都不见了！

这次是哪个班？

法学023班。早上大伙进教室，抽屉全撬了，除了笔，啥都没丢。

小李你把宿管科晚归登记都调过来。

我一早就问了，他们说登记了一阵又没坚持。

妈的，养着这帮人不如养群狗！我要是校长让他们全他妈下岗，见鬼了！这种管理水平！从明天开始，小王晚上十点到男生公寓蹲点，小刘到女生公寓。

保卫处干吗的？

鸟！光知道登记，从来没破过案子。

我认为作案人肯定有心理疾病，要不找个心理专家问问，兴许能找到线索。

神经病才做这种事，抓住了就办个退学直接送四院去！

处长你的电话。外语系。

喂，……谁啊？……唐娟娟的妈妈？……你带她过来吧。

呵呵，小王，有好戏了，我早就怀疑是她了。

处长英明，怎么就怀疑是她了？

这人不正常，爱钻牛角尖。

她可是品学兼优生啊，就是脾气犟点。

小李我不是说你，你有的时候脑子里缺根弦。小刘你马上到女生公寓去检查一下唐娟娟的个人物品，要找到一大把笔就带过来。

外语系唐娟娟的班主任把唐母带到了学生处。唐母手里拿着一个包裹，她脸色很尴尬地在处长的办公桌上把包裹打开。一大堆笔。处长发现自己心爱的派克笔在一堆钢笔圆珠笔里面很显眼。

我女儿寄回来两个邮包，写信说是她的私人物品让我不要拆等她放假回来处理。我忍不住拆了，发现是这么多笔。我觉得太不对劲了，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的心情是沉痛的，唐娟娟同学的家长，我们没有教育好，是有责任的。但是唐娟娟同学毕竟已经是成年人了，已经具备承担刑事责任的条件。这些笔的总价值在……小王你来估估看，我的这支派克笔就值三百，……不会低于一千吧。

对，差不多。够判刑了。她胆子真够大的，连你的笔都敢偷！

我女儿从来不偷东西的，必定有原因，求求你们老师高抬贵手，救救她吧……唐母鼻涕眼泪齐下。

我们研究一下，再请示一下总校长，您别急，急也没用。要相信组织。这样，今天你也赶不回去了，在招待所住一宿，费用由我们支付，明天我派个车让李干事送你到车站。你安心回去，东西留下，我们会作出适当的处理意见的。本来呢，按规定可以报案，我看还是校纪教育算了，大家说呢？我会替你女儿在校长面前说话的。她还是个学生干部，毕竟协助我们做了大量的工作的。不过呢，我们判断你女儿精神上有点问题，你要有思想准备，最好要让她住院治疗。好，先就这样。

他转向班主任说，辛苦你去把唐娟娟找来，我来跟她谈。

好的。班主任答应，到教学区去找人。

谢谢您啊，我算碰到好人了。

唉，现在的孩子啊，心理太那个了，我们的中小学教育真的成问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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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梦见真理是无色无形的，甚至没有声音，但她在那里。她没有堡垒，没有领地，没有躯壳。一万年来她不断退让，把世界拱手交给五彩缤纷的谎言，歌唱的谎言，千手罗汉般法力无边的谎言。在任何地方，人们掩盖心灵真实的欲望，用谎言沟通联络，编织利益的网络，维持彼此的共生。这个加速熵增的世界要毁了，每个有良心的人都该做点什么，从微小的事情做起。我所能做的，决定做的事情就是没收所有为谎言增光添彩的笔。我太渺小了，封不住所有传诵谎言的嘴巴。但是，愚公移山，小事的积累会变成壮举的。您不要跟我讲大道理，不客气地说，你们都是谎言的走卒。

通知四院派辆救护车来，我就不信帮助不了你！

 

 

                                               2003-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