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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情帝国(上)(3)(2)
时间:2019-03-21 点击:
2,大名花魁
仲春天气是爱情的季节。
苏帝的郁闷来自一首诗。他新近让太监到市面上为他买书充实御书房,他嗜书如命,各州府贡献的出版物不能满足他的胃口,因为那些书都经过圣教宿儒极为负责任的挑选和删节。成公圣教是立国之本,他不便公然表示不满,就只好掏钱让太监去宫外城里书店淘贡书以外的书,首选诗赋和笔记小说。这回送来一本《青青诗钞》,作者是大名花魁级的艳妓宋青青,他发现那女子有一组五律诗完全是步他早年成名的《上苑行》韵写就,题为《亚鲁河畔送别司马长卿》:
“碧落秋江叶,王孙日暮辞。
明月照空庭,清风乱无意。
一夕离人泪,万斛流水诗。
我醉卿独去,惟闻桨声稀。”
他被宋青青诗歌中的无助感、有节制的哀怨和内心强烈的离愁疼痛所深深打动。司马长卿的事情他是知道的,春节期间他曾为这个宗室子弟主婚,让他娶了右相韩寿根的幼女,并赏他一个供奉翰林的闲职。按吏部的意思这个人是不能用的,他在大名办盐务影响不好。司马蓉本来是很看好这位年龄比他小二十岁的远房兄弟的,因为司马长卿是宗室里难得出现的才华一流的诗人,并曾进士及第,也是个读书人。原来他在大名还伤害过一个青楼女子!《青青诗钞》百余首诗歌里,倒有小一半是为他而写的。从彼此的唱酬看,这个女子是用了至纯真情的,十分难能可贵。
反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哪一个能写出这样招人疼的诗句呢?竟日争风吃醋,乃至于抓脸挠腮大打出手!真是白长了一张美人脸!他对这些身边的女人的深深的失望由来已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桂妃刚做完爱就为兄弟讨封那次开始的。她把他最完美的一次作爱体验毁了!那年他三十六岁,仍然不由自主要去临幸她,并满足她的交换条件,直到她的脸被梅妃抓破为止。从四十岁开始苏帝就厌倦她们所有的人,越来越懒得碰她们。内官根据成公圣训“女子无才便是德”挑选的这帮人是他的心病。她们敢拔他的胡子弄疼他,敢大吵大闹,却没有一个会写字、弹琴、作画。打她们板子吧,又于心不忍。他想按照自己的意愿重新选妃,结果又被外庭的重臣左相雷震等人劝阻。他是多么孤独,为了排遣孤独他与大臣们酬唱,却只能收到把心理距离拉得更开的阿谀奉承!总感觉现在的庭臣跟当初他即位时很不相同了。他和云仿吾为首的庭臣之间那种坦荡赤诚,非常放松的感觉如今已不复存在。庭臣之间也再难看见精诚团结和激烈争辩,而多见的却是打躬作揖话说三分,面上圆融中庸,实际官官相护,暗地里又拉帮结派,勾心斗角。再就是好表现,出风头邀名声的,虽不同于圆滑之辈,却也很令他难堪。他内心很明白,后宫的她们和外庭的他们,都是些摸透他善良柔和的本性而加以利用的人。有时他真想杀几个人出出恶气,可临到头还是压了下来。他一生最大的不愉快经历只在后宫和朝堂,也就是在宫廷里。自从雷震利用他的弱点扳倒云仿吾,主持朝廷尚书省后,他的政治生活开始变得紧张和没有乐趣了。雷震千方百计阻挠他出宫游玩和访问,动员言官规劝他的言行,经常觐见,探讨国家大事。老雷的恭敬勤勉里暗含着一种凌厉的骨鲠,一种不怕死的献身精神,让他感觉不舒服,积郁多年的闷气,无法宣泄,以至眼袋边缘发青,肝脏隐痛。他有时甚至觉得这些成公圣徒的子弟也十分可恶!左拾遗右补阙净捡他不中意或不上心的事情塞,如果他现在写了一句男女相思之类的诗句,马上就有人恨不得头破血流地上折子死谏,这些文人为了名声连命都不要,忠诚里更多的是病态的表现欲,非要把皇帝塑造成金身玉佛般端严方正无欲无求才罢休。他不得不按照老雷划出的轨迹,做一个尧舜般的天子。因为懦弱,爱惜人的生命,他无法让老雷十分满意。每当他恩准某个贪官不死外放,老雷都在朝廷上重重叹息。好在老雷恪守本分,尊重皇权,廉洁自律,两人还相安相敬。开春以来,苏帝感觉精神枯竭,几乎不再临幸嫔妃,也懒得批改奏章,推脱身体不适,硬把朝政推给老雷去掌控,却用大舅子右相韩寿根来制约老雷。他身体确实也不适,一看奏章就头疼,一见文字就走神,后半夜醒来就无法入睡。除了诗文笔记以外读不进别的东西。御医一直用安神汤剂调理他,而他头上的白发也日渐多了。
最能体谅他心思的倒是这些出身苦寒地位卑贱的太监们,他开始与他们谈心,高兴了还教他们文化。刘进是他们中最伶俐的一个,出身于天尽城一个破落的丹青世家,能绘一手好画,写得一手好字。尤其他的画品,进宫以后开始成名。进宫后他曾经跟一个来自西大洲罗斯国的使臣交流过画艺,吸纳了西大洲绘画重在写实的技艺,揉进自己在传神方面的特长,形成了一种全新的艺术风格,因此所画肖像栩栩如生,成天尽一绝。十年间声誉渐隆,最受时人推崇,成为苏国当代身价最高的宫廷画师。苏帝也雅好绘画,常得刘进提点,居然也能作出中上品的画来。
“刘进!”
“奴才在!”刘进从碧莲池边一间厢房里转出来,那是与御书房相通连的御画房。
“这个宋青青的情况,你跑趟大名帮朕摸一下。”他将《青青诗钞》递给刘进。
“是!”瞧,没有二话。
大名城内聚芳洲锁阳楼永远是门庭若市的所在。聚芳洲北面是宽阔的亚鲁河航道,南面是胭脂河。胭脂河穿过整个大名城,承接经由田野而来的源自玉龙山的溪水。胭脂河末段水汇合了山溪的清亮和亚鲁河的浑黄,或许是水质反应,或许是姑娘们在大量倾倒卸装水,更或许是上流集市有个屠宰作坊排出污水,使河道水隐约有些胭脂色。不过,更多的人认为就是因为聚芳洲上住了许多操持皮肉生涯的姑娘们,这条河才被叫做胭脂河的。锁阳楼是聚芳洲最高的建筑,而花魁宋青青则住在锁阳楼最高的阁楼上。室内室外用花盆栽种了各式兰花。她的行情自然也是最高的,很少有人出得起留宿的价钱。出道成名后的这些年来她只接待留宿过两个人,并且都是一住半年以上的高人。第一个是东海盐枭黄禹,后因跟朝廷闹翻了,离开大名回飓风岛搞走私了;第二个是奉旨督办全国盐政,前来大名坐镇压制过分强势的黄禹的皇室子弟,领伯爵衔的司马长卿先生。大名是全国盐业运输最重要的集散地,管带中西部亚鲁河中上游地区及两江、西南等地十几道的食盐供应。
皇室贵胄、纨绔子弟司马长卿是一个才华横溢的风流诗人,财富虽不敌黄禹什一,才情却胜黄禹十倍。宋青青可以说是真的爱上了他,感情如胶似漆。直到分别的日子来临,内心撕裂般地疼痛,却还要强颜欢笑以保持一个妓女的职业尊严。他不提为她赎身,她竟不好意思开口求他。她哪里知道,司马长卿所有的嫖资竟然全部是盐商们孝敬的,自己不仅一毛不拔,还赚纳得肥肥地回京去,却在她面前假装做不以金钱为意的圣教子弟。他的卸任有两个原因,第一是吏部考核觉得他并不很能干,成绩平平,还有纳贿劣迹,要革他的职;第二是因为他的父亲万寿侯司马胜刚要巴结韩寿根,聘下了韩右相的幼女。因皇族近亲有请皇帝主婚的传统,司马胜刚借机请求建文帝调儿子回京使用。两方面拍拢来,他就降职回天尽当了个供奉翰林,并与韩家结了亲。他倒也不是不爱宋青青,也不是不心疼,就是太现实了些,人品远远地不如其诗品。
自从与司马长卿分手,宋青青一直很抑郁。她关闭了心房,不再接待留宿任何男人。多少钱也不再能打动她。闲常她顶多只出两个时辰的场子,陪贵客品茶,弹唱几首小曲儿,便要封银一百两。或者应邀赴达官贵人家的堂会,那就得两三百两以上的出场价。天下如此色艺双绝的人儿能有几个?赶得上天尽城里剑术名家南宫大娘的出场价了,人家可是正经军户人家的闺女。碍着她是整个大名的花魁,跟很多权贵包括南亲王都有一些交往联络,妈妈不好太逼迫她。反正只要有她在锁阳楼当招牌,就不愁生意不好。好在宋青青天性尚比较温和,从不利用自己的声誉跟鸨母作对,她只是脾气倔强。
暮春日的一个午后,宋青青百无聊赖,不思起床,水红的薄被巾上,藕色大睡袍里伸出两只白皙的胳膊。过堂风带来亚鲁河面上的清爽气息,她靠上垫子,从床头暗格里习惯性地抽一卷诗册,却不阅读,侧转头,从用撑杆支起的窗户里眺望那茫茫江河,沉浸在一种淡淡的忧郁心境里。楼下丫鬟用托盘送上来一件外观花纹很精致而又大气的淡黄色信封,道是天尽来的刘先生投帖,希望见一见。她心烦见人,却对那信封颇生好感,一般投帖都是一个红色的折子或者一把素雅的折扇,而这位却用一封信,显得与众不同。打开看,却是一首诗:
“蝉鸣绿杨翳,读罢青青辞。
怀琼尤大石,袖珍岂小意。
天尽孤飞鸿,大名独步诗。
谁怜风尘女?此情世应稀。”
没有题没有款没有序没有跋,只有熟悉的韵和著名的瘦金体字。天哪!是皇上!一定是皇上!女人的直觉判断有时非常准。宋青青心卜卜跳,在绣楼里来回徘徊,没了主见。怎么办!真后悔步《上苑行》的韵写了那首诗!怪那司马长卿公子,也算皇族,天尽城上苑区的薄情郎!一封家书召回去完婚,就把我抛下了!可是这首诗为什么打动了我?宋青青默默吟哦着“谁怜风尘女,此情世应稀”,不觉泪水潸然。并不新奇的遣词造句啊!如果真是皇上,那么皇上为什么要怜惜一个风尘女子?这个皇上是自古少有的文皇帝,德皇帝,天下百姓都非常感戴的好皇帝。皇上比天还要高,他怎么可能来怜惜一个如此低贱的风尘女子呢?感激和慌乱使她收不住眼泪。
老鸨上得楼来:“我儿,你为什么事情焦得猴子似的?把个楼板踩得山响。”
“这这这,你看,是皇上写的!”
“放屁!这要是皇上写的,我就是王母娘娘!还值当着你淌这么多金贵的猫水儿!”
“哎吆,妈!要不是就好咯!”青青一下子坐在床上,六神无主,一边擦眼泪。
“天上掉馅饼了怎么的,做你的大头梦!接客去!这是天尽来的刘朝奉叫小丫头送上来的拜贴,他都等你半天了还不下来!”
“刘朝奉?!”青青发懵了,一下子来了气,“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哎呀,姑奶奶,你还真做上贵妃娘娘的梦了!”
“这哪跟哪呀!说什么风凉话你!”
“好啦乖啊,人家刘朝奉是雅人,画家,大老远从天尽来的,出手可大方啦!”
“人家刚失恋你不知道吗?真没劲!”
“可着大半年的了,吃我的用我的,一个子儿不赚,整天哭哭写写显着多高尚劲儿,老娘我为难过你吗?红英他们白天黑夜让人骑,倒是来养你的不成?你也是卖屄的,可别不留神这是哪地儿,再不下去老娘我今天大耳刮子扇你!”
一番话骂得宋青青面红耳赤,回嘴不得,心中恨道我早晚要出头见日,撕了你这老婊子!既然是天尽来的刘朝奉,想必有缘故,就起来梳洗更衣,整理好情绪,依然有些悻悻地下楼。
这位刘朝奉不是别人,正是刘进。刘进观察正下楼的宋青青,心中暗暗吃惊。这女子长相的确不俗,虽没有六宫粉黛的美艳,却天然清秀,兰心慧质,五官周正恰到好处。她抿紧的嘴角显示着历尽风尘的成熟和内刚,含着未息的余怒,凛然难犯,使人邪念顿消;清梦样眼神显示出因为耽于幻想而能够承受深重苦难的坚韧个性,又令人心生怜惜,柔肠寸断;而温文和悦的书卷气息,哀而不怨的诗赋品格,更让人由衷产生敬意。想不到青楼中竟然有如此人品。作为一个通晓人情世故,阅历丰富且造诣很深的宫廷画师,刘进一下子就把握住了宋青青的精神底蕴,觉得她确实配得上被皇上青睐。
宋青青下楼,刘进连忙起身逊座施礼,从丫头手里取过茶壶来亲自为宋青青斟茶。宋青青观察刘朝奉低眉顺眼躬腰曲背殷勤周到的样子,又发觉他面皮白皙,嗓音细嫩,颔下无须,而且浑身上下收拾得非常干净利落,心里就明白了七分:这人多半是皇上身边的贴身太监了,曾听说过天尽有个刘公公,画儿在市面上很值钱,莫非正是此人。是祸是福?反正是躲不过了,相互见礼完毕,宋青青干脆单刀直入:“我一个风尘女子,何劳刘先生远道千里来访,必定另有缘故吧?”
“哪里哪里,鄙人在天尽时就经常听南来的官人们谈起您的诗赋才艺和绝伦风采,久生仰慕之心。”刘进谦恭地说,“鄙人擅长丹青,早存了愿望想要画一幅琵琶仕女图轴,一直苦无十分称意的画中人啊!近日受鄙友人之托到大名投书于你,趁便相求,不知您是否愿意。”
“不知先生是受何人所托?”
“鄙友司马先生。”
“此生再也不想听到这两个字了……”宋青青心头一颤,不觉垂泪。
“很抱歉这个姓氏触到了姑娘的痛处,”刘进叹息道,十分怜惜,“此司马非彼司马可比,鄙友人读了姑娘的诗,唏嘘不平,不过是想问姑娘一个好,讨一张画像回去藏起,并无他意。”
“原来是他要画儿!贵友人倒也难得是个性情中人,只是我如今几同残花败柳一般,岂不辱没了他?”宋青青松了口气,心想不是什么大事。
“姑娘正当芳华,如何这样说?!这里是一百两黄金,权当冒犯了,却在何处画比较方便?”刘进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元宝。
“哪里值当一百两金子?承蒙司马先生错爱,我一文都不敢取,还是请先生收回吧。”
“不必过谦了,即便姑娘不要,难道妈妈会不要吗?”
“也罢,收一半吧,另一半权做先生的润笔好了。五十两金子对于我们青楼来说已经是天大的价钱了,妈妈的胃口永远是无底洞。就烦请刘先生随我上楼去吧,那里比较清静。”
刘进心下大喜,对宋青青的好感倍增。